明祚再续：汉王的续命棋局 第22章 龙驭上宾，太子遇刺

洪熙元年五月二十八日，北京紫禁城。

乾清宫东暖阁内，那缠绵数月、混杂着药香与腐朽气息的沉重氛围，骤然被一股极致压抑的死寂所取代。御榻之上，洪熙皇帝朱高炽已然停止了艰难的呼吸，蜡黄浮肿的面容上，双目微阖，仿佛终于卸下了那副过于沉重的帝国重担，得以安眠。他年仅四十八岁，在位不足十月，便带着未能完全施展的“仁宣之治”理想与对身后事的无尽忧虑，龙驭上宾。

榻前，张皇后脸色苍白如纸，凤目之中悲恸如潮，却被钢铁般的意志死死压住。杨士奇、蹇义、夏原吉三位核心辅政重臣跪伏于地，压抑的抽泣声低徊。司礼监大太监金英等近侍匍匐在地，涕泪交加，却不敢喧哗。

“陛下……驾崩了！”张皇后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一日无主！杨先生，太子如今行至何处？可有最新消息？”

杨士奇强忍悲痛，叩首回禀，声音带着沉重的焦虑：“回娘娘，八百里加急送出已近三日，按行程推算，殿下若接信后即刻轻装出发，此刻应尚在淮南或山东境内。然……然路途遥远，纵是日夜兼程，抵达京师至少也需……也需七八日之久！”他艰难地说出这个时间，殿内气氛瞬间更加凝固。

七八日！在皇帝已然驾崩、秘不发丧的情况下，这七八日无异于刀尖行走，随时可能天翻地覆！

张皇后闭目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决绝，那是一个母亲和皇后在绝境中被迫展现出的最强硬姿态。“七八日……太久了！朝中无主，京营不稳，藩王环伺，夜长梦多！我们等不了，大明等不了！”

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一直候在偏殿的襄王朱瞻墡身上：“瞻墡！”

“儿臣在！”襄王朱瞻墡立刻趋入，跪倒在地，脸上悲戚与惊惶交织，却也明白此刻自己必须站出来。

“皇兄骤然大行，太子远在归途，国事刻不容缓！”张皇后语气沉凝如铁，字字千钧，“着你即刻以监国亲王身份，移驾文华殿，处理日常政务！一应奏章，由内阁票拟，你代为批红，皆用‘监国襄王之宝’！遇军国要务，即刻报与本宫及三位先生议决！务必维持朝局平稳，绝不可露出半分破绽！待太子回京，即刻还政！”

这并非征求同意，而是不容置疑的命令。让太子同母弟襄王监国，是在太子未归、主少国疑的真空期，维系朝局运转、震慑潜在异动的最稳妥选择。

朱瞻墡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他知道自己接下的是何等重担，亦是何等险局。他重重叩首：“儿臣……谨遵懿旨！必竭尽全力，稳定朝纲，以待太子归来！”

“好！”张皇后点头，凤目之中虽悲恸未消，却已是一片冰封般的冷静。她深知，此刻任何一丝慌乱或信息泄露，都可能引发塌天之祸。她转向杨士奇，字斟句酌地吩咐：

“杨先生，即刻拟两道旨意！其一，明发天下，言陛下圣躬违和，需静心调养，特命襄王瞻墡暂代监国，内阁、司礼监悉心辅佐，以安人心！务必措辞平和，彰显陛下虽在静养，仍心系国事之意。”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密令口吻：“其二，再发一道密旨，以最快、最隐秘之渠道，务必送达太子手中。内容……不可直言，需有深意。”她沉吟刹那，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就写：‘朕近来夜观天象，思及南京乃龙兴之地，重灾之下，民心思定。迁都旧京，或可安抚江南，永固国本。然此事体大，需从长计议。着太子即刻返京，详加奏对，共商大计。’”

殿内众人闻言，心中皆是一凛！杨士奇立刻领会了张皇后的深意！这道密旨，表面上是商议可能触动无数利益的“迁都”大事，足以引起太子最高程度的重视和警觉，同时又完美掩盖了皇帝已然驾崩、京畿危殆的真相，即便密旨中途被某些势力截获，也极难从中直接解读出宫廷巨变的实情。这真可谓用心良苦，计虑深远！

“臣……遵旨！必以最密之法办理！”杨士奇深深叩首，心中对皇后的政治智慧佩服不已。

张皇后微微颔首，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司礼监大太监金英：“金英！”

“老奴在！”

“皇城九门，即刻起加强巡查，许进不许出之令，可借口宫内需修缮部分殿宇，以防闲杂人等窥探。所有知晓陛下……病情的太医、近侍，一律暂移至偏殿‘休沐’，派可靠之人‘照料’，无本宫手谕，不得与外界通传一字！”她的指令依旧严密，但借口更为自然。

“老奴明白！”

“英国公张辅那里，”张皇后继续吩咐，语气平稳如常，“你亲自去一趟，不必言及其他，只言夏日将至，天干物燥，宫中尤需谨防火烛。着其加派京营精锐，于皇城四周及紧要库房暗中加强戒备，以防‘走水’等不测之事。英国公是明白人，他自会领会其中深意，谨慎行事。”

这番交代，看似只是寻常的防火安全提醒，但在皇帝“静养”、襄王突然监国的敏感时刻，对京营统帅做如此安排，其背后蕴含的“维稳”与“戒备”的意味，久经沙场、老于政治的英国公张辅必然心领神会，且不会因直接被告知惊天秘密而承担不必要的风险或产生过度反应。

“老奴遵旨！定将话带到！”金英躬身领命，匆匆而去。

一道道指令，在极度的悲痛与压力下，以高度隐晦、却暗藏玄机的方式下达。紫禁城的高墙之内，一场关乎国运的无声风暴，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和精密，悄然运转起来。

……

与此同时，太子朱瞻基正带着十八名最精锐的东宫铁卫，风餐露宿，沿着偏僻的淮南小道，向着北京方向疾驰。他们身着普通衣裳，马不停蹄，只求最快速度返回那座此刻风暴中心的城市。

连日的奔波和巨大的心理压力，让朱瞻基这位年轻的储君面容憔悴，眼窝深陷，但那双眸子却锐利如鹰，燃烧着焦虑、悲恸与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他深知，自己晚到一刻，帝国的风险便增加一分。

这一日黄昏，人马行至山东与北直隶交界处一片荒芜的丘陵地带。此地人烟稀少，乱石嶙峋，残破的驿道在暮色中蜿蜒，远处山林黝黑，鸦雀聒噪，透着一股不祥的寂静。

“殿下，此地地势险恶，不宜夜行，是否寻个避风处歇息片刻？”铁卫首领压低声音请示，他的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刀柄上，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朱瞻基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色，又望了望前方看不到尽头的山路，正欲开口，突然——

“咻——啪！”

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射入空中，猛然炸开！

“有埋伏！护驾！”铁卫首领瞳孔骤缩，嘶声怒吼！

刹那间，道路两旁的乱石堆、枯木林中，如同鬼魅般涌出数十名黑衣蒙面人！他们身手矫健至极，行动无声，手中劲弩闪烁着幽冷的寒光，甫一照面，便是铺天盖地的一轮淬毒弩箭攒射！

“咄咄咄！”箭矢密集地钉在马车残骸和护卫举起的皮盾上，力道惊人！两名反应稍慢的铁卫瞬间中箭，惨叫一声，倒地抽搐，眼见不活。

“结圆阵！保护殿下！”铁卫首领目眦欲裂，剩余十六人迅速将朱瞻基护在中心，刀剑出鞘，组成一个紧密的防御阵型，且战且退。

然而，袭击者显然有备而来，训练有素，远非寻常匪类。他们并不急于近身搏杀，而是利用弩箭远程压制，同时分出数人，如同猿猴般敏捷地攀上两侧高坡，占据有利地形，不断射杀马匹，压缩太子一行的活动空间。

“是死士！冲出去！”朱瞻基拔出腰间宝剑，眼神冰冷，他知道这绝非偶然劫道。他挥剑格开一支射向面门的冷箭，手臂被震得发麻。

铁卫们试图突围，但每一次冲击都被更密集的箭雨逼回。对方配合默契，战术狠辣，显然是要将他们彻底困死在此地！

惨烈的白刃战终于爆发。黑衣刺客们弃弩拔刀，如同潮水般涌上，刀法凌厉狠毒，完全是军中搏杀的套路，却又带着一股江湖亡命的悍不畏死。铁卫个个是以一当十的百战精锐，绝境之下，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刀光剑影中，不断有刺客被砍翻在地。

但刺客人数太多，且配合极其精妙。铁卫们既要护住太子，又要应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不断有人受伤、倒下。鲜血染红了黄土，惨烈的厮杀声和兵刃碰撞声在荒谷中回荡。

朱瞻基亲身经历过靖难之战，并非文弱书生，他剑法亦得名家真传，此刻奋起神威，接连刺倒两名逼近的刺客。但混战之中，一名隐匿在暗处的刺客首领，抓住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手中一架造型奇特的短弩瞄准了朱瞻基的肩背——

“噗嗤！”一声闷响！

朱瞻基身体猛地一震，一股钻心的剧痛从右肩胛下方传来！一支短小的弩箭深深嵌入其中，虽因距离和角度的关系未伤及脏腑，但箭头倒钩已然入肉，鲜血瞬间涌出，浸透了衣衫。

“殿下！”铁卫首领惊呼，一刀劈翻眼前之敌，奋不顾身地挡在朱瞻基身前。

“无碍！”朱瞻基咬牙，反手一剑削断箭杆，脸色因剧痛和失血而瞬间苍白，但眼神中的火焰却燃烧得更加炽烈，“杀出去！”

战斗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惨烈无比。十八铁卫，最终仅剩五人，人人带伤，血染衣袍，将朱瞻基死死护在中间，且战且走，终于凭借惊人的勇武和牺牲，撕开了一个口子，冲出了包围圈，没入漆黑的夜色山林之中……

……

淮南，黑石峪附近一处隐秘的山坳中，一间看似寻常的猎户木屋，实则是“听风阁”设在南北交通要道上的一处重要安全屋。油灯如豆，映照着墙上粗糙的兽皮和几件不起眼的农具。

代号“丑”的汉子，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面容普通，属于扔进人海就找不出来的那种，但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此刻正仔细听着一名樵夫打扮的属下低声禀报。

“……黑石峪方向，约两刻钟前传来密集弓弦声与短暂兵刃交击声，持续不到半柱香便沉寂。随后见五骑护着一人，遁入西北山林，其中被护者身形不稳，似有伤在身。远处尚有零星人影晃动，意图不明，但未立刻追击。”

“丑”的眉头紧锁。他是“听风阁”负责淮南至山东部分水道陆路情报网的资深头目，直接对乐安总部的“癸”负责，拥有在紧急情况下启动特定预案的有限权限。根据半个时辰前接到的、由信鸽传递的最高优先级警示——“真龙离水，群狼环伺，启动‘潜蛟’预案”，他已将手下撒了出去，严密监控通往北方的各条要道。黑石峪的动静，立刻印证了警示的严重性。

“五骑护一人，有伤……是真龙无疑了。”“丑”心中瞬间做出判断。袭击者手段狠辣，行动迅速，绝非普通毛贼，太子处境危殆！

他脑中飞速运转，回忆着“潜蛟”预案的细则。预案核心：在确认“真龙”遇险且与主力失散的情况下，不惜一切代价，为其创造生机，助其脱险，但必须绝对隐匿“听风阁”的存在。

“时间紧迫，等不及乐安的新指令了。”“丑”当机立断，对身旁几名核心手下下达命令，声音低沉而迅速：

“甲组，由你带队，立刻出发，沿西北方向山林边缘潜行，任务是‘清道’。若发现形迹可疑、非官非民的武装人员，在其可能威胁到目标前行路线时，予以无声清除，制造意外或野兽痕迹，绝不可暴露。记住，你们的任务是排除近处威胁，不是正面交锋，一击即走，不得恋战！”

“乙组，你们伪装成采药人，携带应急金疮药和干净饮水食物，从另一条小路切入山林，设法‘偶遇’目标。只提供最低限度的急救和补给，不得交谈，不得停留，留下东西立刻离开，装作被吓到的山民。若对方盘问，一口咬定是附近村落的人。”

“丙组，动用我们在本地漕帮的关系，散出消息，就说傍晚时分有官家模样的人马在东南方向某处渡口出现，行色匆匆。把水搅浑，吸引可能的追兵注意力。”

手下们默默领命，如同鬼魅般迅速消失在夜色中。他们都是“丑”精心挑选和训练的老手，对预案流程烂熟于心，无需过多解释。

“丑”自己则走到屋角，取出一套特殊的笔墨和一张看似普通的草纸。他用一种特定的密码写下简讯：“黑石峪变，蛟伤入林，狼踪未绝，已启‘潜蛟’清道、饵惑之策。” 写完后，他将草纸卷好，塞入一个小巧的铜管，绑在早已备好的信鸽腿上。推开后窗，信鸽扑棱棱飞向夜空，方向正是乐安。这是向“癸”汇报情况，但远水难解近渴，此刻的行动，全靠他“丑”的临机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