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如刀,刮过临安府的腊月十八。
钱塘江在城北怒卷奔流,呜咽声撞在清波门古老的城砖上,更显得天色铅灰,一片肃杀。
清波门外,钱塘江支流在此拐了一道猛弯。
此处名为“虎跳峡”,曾是繁忙的古渡头。
岁月流转,航道渐渐被新沙淤塞,便落得个颓败模样。两面皆是刀劈斧削的陡崖,枯黄斑驳的芦苇在深冬的朔风里伏低又扬起,簌簌地响,如鬼夜哭。
唯有风钻进枯苇秆缝隙发出的锐啸,如同万千细针划过绷紧的丝弦。
江风鼓荡,带着江水刺骨的腥寒和江底淤泥的阴湿气味,一阵阵掠过苇丛深处。这片枯黄死寂的苇荡深处,藏着几双比刀锋更冷的眼。
楚飞紧贴着冰冷滑腻的崖石,将身躯压进一蓬最浓密的苇草深处,只留下鹰隼般的视线穿透苇秆缝隙,死死咬住前方那道宽阔却荒芜的烂泥滩。
滩头早已废弃,几艘当年破堤泄洪用的木筏,朽烂的黑黢黢骨架半埋在淤泥里,如同一具具扭曲僵死的怪尸。
风过滩头,卷起腥湿的泥沙气,也带来了远处沉闷而又有节奏的马蹄声和铁甲铿锵之声。
“来了。”
云朝烟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江风揉碎。
她水绿的衣袍早已被寒霜浸透,紧贴在肌肤上,冰冷刺骨,唯有一双玉手搭在鸳鸯刀柄上,稳如磐石,指尖感受着那熟悉的冰铁纹路。刀柄上细微的纹路硌着她紧绷的指腹。
远处滩头尽头的地平线上,几面迎风招展的金狼大纛已刺入视野,在灰暗天穹下格外狰狞,锐利的矛尖如同撕开天幕的狼牙。
蹄声渐隆如闷雷自天边逼近,踏碎了荒滩的死寂。
最前是十数骑身着火红软甲的尖兵。他们像饥饿的狼群般散开,目光鹰隼般扫过荒滩每道褶皱、每片芦苇。
楚飞全身的筋肉瞬间绷紧如铁索,额头渗出细汗,心跳声在耳鼓里擂响。
透过摇晃的枯苇,他甚至能看清那些斥候眼角的抽动、下巴绷紧的线条。身后咫尺便是深涧,退无可退。
身旁忽传来一丝几不可闻的碾压碎石声——是杨展武。
他卧伏如一块毫无生气的岸石,那双永远蓄满雷霆的短枪,此刻只微微抬起寸许,冰寒幽邃的枪锋在枯草间对准了滩头。
一片焦黄的苇叶擦着云朝烟的眉睫飘落,她连睫毛都未曾颤动分毫,呼吸悠长得如同入定的老僧,掌心的温度却一丝丝从冰冷的刀柄上渡过去。
十数个红衣斥候纵马跑过滩头,蹄印搅起污浊的泥点。
他们警惕地扫视着近岸那些巨大朽烂的筏骨,终未靠近,只留下一地杂沓狼藉,又策马呼啸着奔向下一个哨探点。
滩头恢复了平静。风在呜咽。
“蒙铁罕!”楚飞几乎是从齿缝里磨出这三个字。
滩头尽头,一支黑沉沉的洪流正缓缓注入这片狭地。人未至,一股铁与血的煞气便沉沉压来。
最前方十数骑如门板般宽厚的“怯薛”勇士,身披厚得惊人的镔铁柳叶甲,脸覆狰狞的狼头覆面,仅露的眼缝中凶光毕露。
沉重铁蹄无情地踏入滩头泥泞,每一步都带起大块湿黑的淤泥。
紧随其后是一顶明黄华盖,十六名彪形力士抬着巨大的步辇,脚步沉稳如山。
“金帐秘传……”
楚飞的目光却未在步辇上停留丝毫,如同猎隼般死死钉在步辇旁策马缓行的数人身上——
领头那红袍喇嘛颈脖粗如古树,狮鼻阔口,眼神如炬,赫然是五年前曾在潮州府恶战、被陈潜一剑洞穿手掌的**轮寺“铁狮”丹增!
其身后紧随着一身玄黑劲装、眼神阴鸷冰冷的“寒螭剑”陆离!
却不见“血手”扎那和“九幽爪”崔绝。
步辇两侧,更有三名肤色迥异、身着奇特皮甲短衫的异族武士。
其中两个肤色黧黑,如同精瘦的鹞鹰,背后斜背着细长的弯弧形刀刃,那刀身竟古怪地不反一丝天光,暗沉沉如同浸透了墨汁。
还有一个身材矮壮敦实如树桩的番僧,袒露半臂,筋肉虬结如磐石,气息沉雄异常。
“娘的,归化堂的杂毛!”雷奔粗重的气息在楚飞耳边响起,夹杂着磨牙的“咯吱”声。
“寒螭老鬼!”云朝烟的目光掠过陆离,那幽蓝的长剑如同蛰伏的毒蛇,无声地宣告危险的来临。
沉重的步辇缓缓停下,明黄锦帘掀起一角。内侍碎步趋前,垂首恭立。
众目睽睽之下,一员身量异常魁梧、披挂耀目亮银锁子连环甲的悍将从步辇后策马缓步而出,那柄象征着蒙元江南生杀大权、饰以黄金狼头的“苏鲁锭”紧随在他身后,红缨如火!
正是蒙铁罕!
他那张横肉虬结、胡须虬卷的脸上只有一种神色——睥睨天下的傲慢。仿佛这荒滩,这江水,乃至整个江南膏腴之地,都不过是他随意落脚的草芥。
他并未立刻上马,而是接过侍从递来的纯金马鞭,用粗短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摩挲着鞭杆,目光扫过这片衰败的滩涂,嘴角扯出一丝玩味的弧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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