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清辉如霜,自松针缝隙筛落,在林间刻画出光怪陆离的斑驳瘦影。
远处山腰云海翻腾,墨浪翻滚,无声无息地吞噬着周遭山林。
一道青影率先动了。
陈潜身形如烟似雾,足尖在虬枝与湿滑苔石上轻点即走,了无痕迹。
鹿呦紧随其后,靛蓝裙裾在月下几近隐没于夜色,恍若融入了山石幽影。
阿篱身法最为灵奇,腰肢轻扭如猿猴攀援,暗影中的眼瞳闪烁着压不住的兴奋光芒,小手无声比划着方位。
三人避开白日石阶,紧贴陡峭崖壁悄然而上,借古松巨冠与嶙峋怪石的天然掩蔽,如壁虎游墙。
偌大的山门外广场依旧一片死寂。夜色如墨泼洒群峰,松涛呜咽尽数被山风撕碎。
三道比狸猫更轻捷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翻越高耸观墙,滑入青羊观死气沉沉的前庭。
触目所及,景象凝固成一幅悲绝画卷。
正殿灯火惨淡昏黄,七盏长明烛摇曳不定,将居中一口漆黑巨棺映照得鬼影幢幢。
棺椁之前,灵牌森然矗立,其上书写的浓墨大字如浸血泪,赫然刺目:衡山派第十一代掌门赵公讳不平之灵位!
烛光将几名跪伏于地的守灵弟子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惨白的墙上,扭曲如同魑魅魍魉。
弟子们身披麻衣,形容枯槁,双目空洞无神,在这空旷幽深的大殿之内,透出无边无际的死寂哀凉。
灵前香炉之中,焚尽的纸灰堆积如山,了无生气。
松风自殿外卷入,呜咽如泣,拂动廊下垂挂的素白布幡,如同千百只苍白鬼手在无边夜色中绝望挣扎。
一股混杂着劣质熏香、新漆腥气与纸钱腐朽的怪味扑面而来,浓烈得令人窒息。
陈潜剑眉骤然拧如铁铸,目光在那块森然灵牌上凝注片刻,眸底深处似有惊雷爆闪。
他向身后鹿呦与阿篱做个“止”势。
二女会意,鹿呦身形一顿,纤手已闪电般捂住了阿篱惊疑欲呼的小嘴,两人顺势借殿前一株古老盘虬的巨松阴影藏身,气息顷刻收敛如石,唯闻细不可察的两缕鼻息。
陈潜身形化影,沿着回廊深重的黑暗,如鬼魅般悄然飘向这死寂深庭中唯一尚有烛光之处——大殿后方的偏僻小院。
一座孤伶伶的二层小阁矗立院中,形单影只。
其窗牖糊以厚实桑皮纸,一点昏黄烛火透过纸面,在死寂的院落里,如同一只暗中窥伺的凶戾独眼。
窗棂上,两个扭曲变形的人影,被烛光放大拉长,如同皮影戏中密谋的妖魔。
悄无声息间,陈潜已如壁虎倒悬于廊檐下方。指尖凝力如针,在桑皮纸上轻轻刺破一微孔。
屋内话音与那昏黄光晕便丝丝缕缕泄出。
小阁内,灯火如豆,光影摇曳,将两条人影夸张地扭曲投于土墙。
一人身着衡山派青灰长袍,身量稍高,正是昔日望海村中那位“儒侠”宋之焕。
此刻他长袍沾满祭奠香灰,眉宇紧锁着无边愁苦,儒雅风姿荡然无存。
“武大人……掌门师兄他……唉!谁能料到,他那般铁铸的筋骨身板,竟……竟折在一杯寻常水酒之中!这…这教贫道如何有面目面对历代祖师?如何对得起山下衡阳府万千父老?”
宋之焕声音嘶哑如破锣,语中恐惧痛苦交织,手指无意识地捏着腰间一块云纹佩玉。
“嗬……”另一人轻哼一声,正是那日望海村现身、前夜偷袭云朝烟的归化堂“蛇影毒煞”武弋!
他踏前一步,烛光恰好勾勒出其冷硬如铁的半边脸颊和下颚线条。
“宋先生何须过于自责?”
武弋声调平缓如冰层下的暗流,不带一丝烟火气,“赵掌门刚愎自用,坐井观天,囿于潇湘一隅之地,全然不晓天下大势已趋一统。我归化堂奉天承运,整饬江湖纲纪,正需衡山派这等名门正宗率先垂范。”
“奈何赵掌门冥顽不灵,宁为草泽野鹜,不为天子堂前俊鹰。我堂屡次延请,陈说利害,他竟斥我辈为‘蒙元鹰犬’,视朝廷恩旨若粪土草芥!”
武弋再前一步,灯影在他半边脸上投下深重阴影,另一半则在光下显出金石般的冷酷轮廓。
“先生思量,衡山一脉,自潇湘子祖师开宗三百年来,何等尊荣?如今海内一统,天下一心,朝廷渴求英才如大旱之望云霓。我归化堂统率天下豪杰,实为武林各派归顺朝廷之通天坦途!”
“若贵派能摒弃那些门户偏见,纳入归化堂统御,非但道统可保,更能得朝廷正式敕封,掌门之位亦可晋封‘五岳巡礼正使’,位尊荣显,远胜山中隐士。功在当代,利泽千秋!可叹赵掌门……”
他摇头,语带惋惜,目光却如淬毒尖针般刺向宋之焕:“可叹赵掌门胶柱鼓瑟,硬生生将这通天大道,走成了黄泉死路!苍山东麓即望海村那夜,他冷眼旁观草莽闹剧,却不肯一言定鼎,其顽冥之心昭然若揭!”
“非常之时,当用非常手段。宋先生,你是明白人,难道真要看着衡山历代祖师血汗所聚的基业,随着赵不平的刚愎自守,一同葬送在这祝融峰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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