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山涧的水,看似凝滞,实则悄无声息地流淌。云岫眠在小院住了下来,一晃便是个把月。
他几乎足不出户。伤口在缓慢愈合,腰腹间最深的那道疤痕颜色变深,结成狰狞的凸起。他用药铺里最便宜的金疮药和从山里采来的草药捣碎敷着,效果慢,但总算遏制了恶化。身体依旧虚弱,走几步会喘,脸色是长期不见阳光的苍白,衬得那头白发愈发刺眼。
房东老太太隔几天会来一趟,有时拎一小篮自家种的青菜,有时是几个新蒸的馒头,放在院门口的石墩上,敲敲门,也不等他应声,便慢悠悠地走开。云岫眠总是等她走远了,才快速开门将东西拿进来。他尽量避免与任何人接触,连去巷口唯一的杂货铺买盐米,都挑天色擦黑、人迹最少的时候,低着头,来去匆匆。
这小院成了他真正的壳。他每日大部分时间坐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看着阳光从枝叶缝隙间漏下,在地上投下细碎斑驳的光影。寒璃盘在树枝上假寐,玉蛟缠在他手腕,鳞片的光泽恢复了些,不再是死气沉沉的灰白,偶尔会抬起头,蹭蹭他的皮肤。
他很少去想以前的事,或者说,他在刻意回避。脑海里那些混乱的碎片——墓道的阴冷、刀锋的反光、模糊的人影、还有心口那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尖锐的刺痛——每次试图触碰,都会引起一阵生理性的不适和眩晕。他本能地觉得,那些是他必须远离的东西,是危险的源头。
这里很好。安静,陌生,与世隔绝。空气里有柴火、尘土和植物枯萎的味道,平淡,却让人心安。他甚至开始习惯老太太送来的寡淡饭菜,习惯夜里听着虫鸣入睡。这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用这种平静,小心翼翼地包裹着自己脆弱的神经和尚未痊愈的身体。
他并不知道,这种他极力维持的、脆弱的平静,是建立在远方几个人焦灼的寻找和永不放弃的希望之上的。
------
杭州,吴山居内的气氛,并未随时间流逝而变得轻松。
吴邪面前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他盯着电脑屏幕上错综复杂的地图标记和零碎信息,眼睛干涩发疼。他们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网,从铁路民航记录到偏僻地区的旅店信息,甚至是一些地下消息渠道,像筛子一样过滤着任何可能与云岫眠相关的蛛丝马迹。那个西北小县城是他们离他最近的一次,之后,线索就彻底断了。
“他又不是真的会飞天遁地,总能留下点痕迹。”黑瞎子嘴上这么说,但眉宇间的倦色暴露了他的无力感。他们像在追逐一个幽灵,一个刻意抹去一切存在痕迹的幽灵。
解雨臣带来的消息时好时坏。好的方面是,通过各种隐秘渠道的排查,基本可以确认云岫眠没有落入任何已知的敌对势力手中,他似乎真的只是在“躲”。坏的方面是,他躲得太彻底了,彻底到让人心慌。
“他身上的伤不知道怎么样了……”吴沙哑着嗓子,这句话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他们找到那个小院时,在房间角落发现了一点干涸的、不易察觉的血迹,这让他们心如刀绞。他们的小安安,那个怕疼又娇气(虽然本人绝不承认)的孩子,是带着怎样的伤,独自一人躲在那个简陋的屋子里?
张起灵依旧是沉默的。但他的沉默里,压抑着风暴。他外出的次数变多了,每次回来,身上都带着风尘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远方不同地域的气息。他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不知疲倦地追寻着。他的指尖常常无意识地抚过口袋里那枚已经有些磨损的、属于“安安”的旧物,那是云岫眠很久以前落在他这里的,一枚素银的、刻着简易云纹的指环。那是“安安”还黏着他、会甜甜地喊他“小哥”时候的东西。
“他会回来的。”解雨臣某天夜里,看着窗外杭州的万家灯火,轻声说,不知是在安慰其他人,还是在说服自己。“等他觉得安全了,或者……等他想起来了。”
但他们心里都清楚,这或许只是一种渺茫的期盼。云岫眠的“不记得”,像一堵厚厚的墙,将他与他们隔开。他不是因为生气而离家出走,他是真的……迷失了,并且因为某种未知的恐惧,拒绝被他们找到,拒绝回到“家”里。
他们从未放弃,如同坚守着一个信念。吴山居里,始终留着云岫眠的房间,里面的陈设一尘不染,仿佛主人只是临时出门,很快就会回来。胖子偶尔从北京打电话来,第一句总是问:“有安安的消息没?”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便是在电话那头长久的叹息。
一个在偏僻小院里,守着伤痕和遗忘,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以为这样就能获得安宁。
一群在繁华都市中,带着悔恨和期盼,疯了一样地四处寻找,坚信着总有一天能带他回家。
山中的秋天来得早,风里带了凉意。云岫眠裹紧了身上单薄的衣物,望着院墙上方一小片灰蒙蒙的天空,心里一片空茫。他不知道远方有人正为他肝肠寸断,也不知道,他拼命逃避的过去,或许正是能治愈他内心伤口的唯一良药。
他只是在等,等身体好起来,等一个……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未来。而吴邪他们,也在等,等一个渺茫的契机,等他们的安安,愿意或者能够,回头看他们一眼的那一天。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在寻找与躲避的拉锯中,缓慢地向前推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