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哨 第97章 绝境微光

嘉陵江支流沿岸的泥泞，如同噬人的沼泽，每一步都耗费着沈砚之巨大的力气。冰冷的雨水无休无止地浇在身上，与伤口接触，带来一阵阵钻心的刺痛。他从那个污秽的排水管道中逃出生天，但代价是全身多处擦伤、划伤，左臂在坠落时撞击到管道内壁的凸起，此刻传来阵阵钝痛，活动受限。

他不敢停留，沿着荒芜的河岸向下游跋涉，尽量利用茂密的芦苇和杂草丛作为掩护。身后的追兵声似乎暂时被甩开了，但他知道，这平静只是暂时的。那些人绝不会轻易放弃，他们必然会沿着河道展开搜索。

必须尽快找到一个安全的藏身之处，处理伤口，并思考下一步的行动。

他抬头四顾，雨幕中，前方隐约出现了一片黑黢黢的建筑轮廓，像是一个废弃的码头或者小型作坊区。那里或许有可以暂时容身的地方。

他咬紧牙关，拖着疲惫不堪、疼痛阵阵的身体，向着那片黑暗靠近。

靠近了才发现，这里似乎是一个早已废弃的小型船坞和堆料场。几间歪斜的砖房早已没了屋顶，只剩下残破的墙体，如同巨兽的骸骨。空气中弥漫着木头腐烂和铁锈的气息。

他选择了一间相对完整、至少能遮挡部分风雨的破屋，小心翼翼地摸了进去。屋内堆放着一些早已霉烂的麻绳和破碎的木箱，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和鸟粪。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剧烈地喘息着，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

短暂的休息后，他立刻开始检查自身情况。左臂的疼痛最为剧烈，他忍着痛，轻轻活动了一下，骨头应该没有断，但肌肉和韧带很可能严重拉伤或挫伤。身上其他地方的伤口多是皮外伤，虽然火辣辣地疼，但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最让他担心的，是胸前那个油布包。他小心翼翼地解开湿透、沾满污物的工装，将手探入内衣夹层。指尖触碰到那个依然干燥、完好的油布包时，他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一些。

情报还在。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但接下来怎么办？七星岗的联络点是个致命的陷阱，这意味着苏曼卿提供的这条通道已经暴露且不可用。是苏曼卿也被蒙蔽了？还是她本身也处于危险之中，甚至这个陷阱就是针对她和她的网络设置的？

他无法判断。他现在身受重伤，孤立无援，外面还有不知名的敌人在搜捕。可以说是陷入了绝境。

他靠在墙上，闭上眼睛，感受着雨水从破屋顶的缝隙滴落，打在脸上，冰冷刺骨。绝望的情绪，如同这屋外的寒意，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

难道就要止步于此了吗？牺牲了“农夫”，牺牲了“盲点”，牺牲了“青鸟”，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好不容易获取并带出的情报，最终却要和他一起，埋葬在这无人知晓的废墟之中？

不！不能！

一股不甘的火焰，猛地从他心底窜起，驱散了部分寒意。他想起了那些同志坚毅的眼神，想起了“青鸟”纵身赴死前那决绝的背影，想起了自己肩负的使命。信仰的力量，在这一刻压倒了**的痛苦和环境的绝望。

他必须活下去！必须把情报送出去！

他重新振作精神，开始思考对策。首先，是处理伤口，恢复部分行动能力。他撕下相对干净的内衬布料，用找到的、相对干净的雨水（从破洞处接的）简单清洗了伤口，然后将左臂用布条和一根找到的直木棍勉强固定住。动作笨拙而痛苦，但他完成得一丝不苟。

然后，是思考出路。七星岗的线断了，他不能再信任任何明面上的联络点。他需要找到苏曼卿，或者至少，确认她的状况，并让她知道自己的处境。但如何联系？他现在如同断线的风筝，根本无法主动联系上她。

或许……可以尝试回到市区边缘，在军统局本部或者苏曼卿可能出现的地点附近伺机而动？但这无异于自投罗网，风险极大。

或者，利用这个废弃船坞暂时藏身，等待搜捕的风声过去，再想办法？但这需要时间，而石牌前线等不起。

一个个方案在脑海中浮现，又被否定。局势似乎真的走到了死胡同。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耳朵忽然捕捉到一阵极其细微的、不同于风雨声的响动。那声音来自屋外，像是有人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正在靠近！

追兵来了？！

沈砚之瞬间绷紧了神经，忍痛移动到墙边一个堆放烂木箱的阴影后，屏住呼吸，右手紧紧握住了那枚一直藏在袖口、未曾丢失的锋利刀片。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被发现，他将拼死一搏，至少要在死前，设法毁掉那份情报。

脚步声在破屋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然后，门轴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雨声掩盖的“吱呀”声，一道身影，敏捷地闪了进来。

来人同样浑身湿透，穿着一身深色的便服，头上戴着斗笠，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但那人进门后，并没有立刻搜索，而是迅速反手将门虚掩上，然后站在原地，似乎在适应屋内的黑暗，同时警惕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沈砚之藏在阴影里，心脏狂跳。这个人……不像是那些杀气腾腾的追兵。他的动作更谨慎，更……专业。

就在这时，来人缓缓抬起了头，斗笠下的目光，如同暗夜中的寒星，扫过屋内。当那目光掠过沈砚之藏身的阴影时，微微停顿了一下。

然后，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在破屋内响起：

“看来，你还需要一艘更结实的船。”

是苏曼卿！

沈砚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怎么会找到这里？！是巧合？还是……她一直在暗中关注着他的动向？

他缓缓从阴影中站起身，因为牵动伤口而微微蹙眉，但眼神却死死地盯着那个摘下斗笠，露出清冷面容的女人。

苏曼卿看着他狼狈不堪、伤痕累累的样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快的波动。她的目光扫过他固定在胸前的左臂，以及身上那些明显的伤痕，最后落在他那双虽然疲惫却依旧锐利的眼睛上。

“七星岗是个陷阱。”苏曼卿语气平静地陈述，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我的人去晚了，只看到交火的痕迹和……你跳进排水道的线索。”

沈砚之心中一震。她果然知道！而且她派人去了！这意味着，七星岗的陷阱并非她所设，她甚至试图救援！

“是谁？”沈砚之的声音因为脱力和伤痛而有些沙哑。

苏曼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到窗边，透过缝隙观察着外面，同时低声道：“不止一拨人。孙宏宇，总局二处，可能还有……日本人插手的影子。你手里的东西，很多人想要。”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感。沈砚之能感觉到，她所处的环境，同样危机四伏。

“东西还在。”沈砚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苏曼卿回过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我知道。”她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用油纸包好的东西，扔给沈砚之，“干净的纱布和消炎药。简单处理一下，我们时间不多。”

沈砚之接过药包，心中五味杂陈。苏曼卿的出现，如同在绝境的黑暗中投下的一束微光，带来了希望，却也带来了更深的谜团和不确定性。

他一边迅速而熟练地给自己重新包扎伤口，一边问道：“接下来怎么办？七星岗的线断了。”

苏曼卿靠在墙边，目光依旧警惕地注视着窗外，声音压得很低：“那条线本来就不安全，是我判断失误。现在，只有一个地方，或许还能试一试。”

“哪里？”

“电台。”苏曼卿吐出两个字，眼神锐利地看向沈砚之，“电讯处，我的办公室，有一台备用的、不在常规监控名录上的短波电台。功率不大，但足够将最核心的信息，发送到……该去的地方。”

沈砚之的手停顿了一下。回电讯处？回那个龙潭虎穴？在身受重伤、被多方追捕的情况下？

这无疑是疯狂至极的提议！

但他看着苏曼卿那冷静而决绝的眼神，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这是破釜沉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最危险的地方，有时反而是最出人意料的选择。而且，利用电台直接发送，是眼下将情报送出去最快、也可能是唯一可靠的方式！

“你需要我做什么？”沈砚之没有任何犹豫，沉声问道。

苏曼卿看着他，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那并非笑容，更像是一种对彼此决意的认可。

“你需要养精蓄锐，”她说道，“而我，需要去准备一条……能让我们‘光明正大’回去的路。”

她重新戴上斗笠，将面容隐入阴影。

“在这里等着。天黑之后，我会回来接你。”

说完，她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拉开虚掩的门，身影融入外面的雨幕，消失不见。

破屋内，重新只剩下沈砚之一人，以及窗外无尽的雨声。

他握紧了手中的药包，感受着伤口处传来的、经过处理后的清凉感，以及左臂固定后稍微减轻的疼痛。

绝境之中，微光已现。

前路依旧凶险万分，回电讯处更是九死一生。但至少，他不再是一个人。

他靠在墙上，闭上眼睛，开始积蓄每一分力量，等待着黑夜的降临，等待着那场注定更加惊心动魄的……最终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