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哨 第70章 蛰伏与暗影

调离的通知在三天后正式下达，冰冷而简洁，如同一纸判决书。内容与苏曼卿的建议别无二致：赵明远同志因工作需要，即日起调离军统电讯处，前往军统局本部总务处报到，具体职务另行安排。

总务处。一个听起来庞大、繁杂，实则远离情报核心、充斥着冗员和琐事的部门。这意味着沈砚之——或者说“赵明远”——的军统生涯，从备受瞩目的技术新星，瞬间跌落至无关紧要的边缘地带。在很多人看来，这无异于政治生命的终结，甚至可能预示着更不妙的未来。

离开电讯处的那天，天空依旧阴沉。沈砚之的个人物品少得可怜，只有几件换洗衣物、一些书籍和那台老旧收音机。他没有通知任何人，也无人前来送行。曾经一起在“清道夫”工作组奋战的同事们，此刻都默契地保持着距离，目光中混杂着同情、惋惜，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划清界限的庆幸。

他抱着简单的行囊，走出那栋灰扑扑的小楼。在门口，他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回头望去。四楼的某个窗口，窗帘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他看不真切，也无法确定那后面是否有一双清冷的眼睛正在注视着他的离开。他转回头，不再留恋，迈步汇入了山街熙攘的人流，如同水滴融入江河，不起丝毫波澜。

军统局本部总务处设在市区一栋更为老旧、嘈杂的建筑里，与电讯处那种紧密、紧张的氛围截然不同。这里人员庞杂，事务琐碎，从物资调配、档案管理到后勤保障，充斥着官僚气息和推诿扯皮。沈砚之被分配到了文书科，负责一些无关紧要的文件收发、登记和归档工作。

日子骤然间变得平淡，甚至可以说是沉闷。曾经的无线电波、密码追踪、生死一线的博弈，都仿佛成了上一个世纪的遥远记忆。他现在面对的，是堆积如山的陈旧档案，是同事们关于薪水和物价的抱怨，是科室长官颐指气使的琐碎指令。

他完美地扮演着一个遭受打击后心灰意冷、安于现状的边缘小职员。他按时上下班，沉默寡言，对分配的工作毫无怨言，却也绝不多做一分。他刻意收敛了所有可能引人注目的锋芒，将“赵明远”这个角色演绎得更加彻底——一个有些才华却时运不济、最终被排挤到权力角落的失意文人。

然而，在这种看似颓废的蛰伏之下，沈砚之的内心却从未停止运转。他像一头受伤的猎豹，在舔舐伤口的同时，警惕地观察着新的环境，寻找着任何可能的机会与线索。

总务处虽然远离情报一线，但因其职能涉及整个军统系统的部分后勤与档案，反而能接触到一些电讯处无法触及的、看似琐碎却可能蕴含价值的信息。比如，各部门的物资申领清单，或许能反映出其活动规模与动向；人员调动的档案记录，或许隐藏着派系斗争的痕迹；甚至是一些被判定为无用、等待销毁的过期文件，也可能残留着被忽略的情报碎片。

他利用文书科工作的便利，开始有意识地、极其隐蔽地梳理和记忆这些信息。他不能带走任何东西，也不能留下任何查阅的痕迹，只能依靠强大的记忆力和分析能力，将那些看似孤立的点，在脑海中逐渐串联成线。

同时，他也在留意着总务处内部的各色人等。这里并非铁板一块，同样存在着裙带关系、利益纠葛和情报贩子。他需要分辨哪些人是可以利用的，哪些人是需要警惕的。

时间就在这种表面的沉寂与暗中的观察中，过去了将近一个月。山城的春天在潮湿与雾气中悄然来临，但战争的阴云并未散去，日军的空袭依旧频繁。

这天下午，凄厉的空袭警报再次划破山城的天空。办公楼里顿时一片混乱，人们惊慌失措地冲向最近的防空洞。沈砚之随着人流，涌入了建筑后山一个巨大的公共防空洞。

洞内阴暗、潮湿，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有政府职员，有普通市民，还有不少军警特务。空气中弥漫着汗味、恐惧和一种无奈的麻木。沈砚之找了个靠近洞壁的角落，安静地站着，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着周围。

突然，他的目光在人群中定格。在离他不远处，一个穿着灰色长衫、戴着礼帽、身形有些熟悉的中年男子，正背对着他，与另一个商人模样的人低声交谈着。虽然看不到正脸，但那背影的轮廓，那偶尔侧头时下颌的线条……

是那个在“塞纳河”咖啡馆外，从黑色福特轿车上下来的神秘男子！也是在“盲点”信号出现那晚，在外滩公园长椅上短暂停留过的风衣男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在军统本部附近的防空洞里？

沈砚之的心跳骤然加速。他立刻低下头，借助人群的掩护，调整着自己的位置和角度，试图看得更清楚，或者听到只言片语。

但那两人的交谈似乎很快结束了。商人模样的男子点了点头，便挤开人群向洞口方向走去。而那个灰色长衫男子，则压低了帽檐，依旧停留在原地，目光似乎也在不经意地扫视着洞内的人群。

沈砚之不敢再多看，将身体完全隐没在人群的阴影里，心中却已掀起了惊涛骇浪。这个神秘男子两次出现在与“夜来香”可能相关的节点，如今又出现在军统核心区域附近！他的身份究竟是什么？是“夜来香”系统的人？还是军统内部某个隐秘派系的成员？亦或是……属于第三方势力？

这个意外的发现，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蛰伏期的沉闷迷雾。他意识到，即使被调离电讯处，他依然身处巨大的旋涡之中，只是换了一个观察的角度。那些隐藏在深处的暗影，并未远离。

空袭警报解除后，人群如同退潮般涌出防空洞。沈砚之刻意放缓脚步，混在人群中，目光紧紧锁定着那个灰色长衫男子的背影。只见他走出防空洞后，并未返回军统本部大楼，而是拐进了旁边一条僻静的小巷。

沈砚之没有跟上去。那太危险了。他只是记下了那条小巷的名字和男子消失的大致方向。

回到文书科那间充斥着霉味和灰尘的办公室，沈砚之的心情久久无法平静。神秘男子的出现，意味着“夜来香”这条线，或许并未因他离开电讯处而彻底中断，甚至可能以另一种他尚未知晓的方式，与军统内部发生着关联。

他必须想办法确认这个男子的身份，并尝试重新建立与组织的联系。然而，在总务处这个位置，他缺乏主动出击的资源和渠道，任何贸然的行动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他只能继续等待，继续观察，像一名最有耐心的猎手，等待着猎物再次露出痕迹，或者，等待着组织可能传来的新的指令。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沈砚之下班后，再次绕路去了那家“墨韵斋”旧书店。这是他沉寂一个多月后，第一次前来查看。他像普通顾客一样，在书架间浏览，目光却敏锐地扫向那个约定的位置——那本《诗经》。

他的心脏猛地一跳！

在《诗经》的扉页上，那个他之前留下的、代表“已安全潜入，等待指示”的符号旁边，多了一个极其细微的、用另一种颜色铅笔轻轻划过的勾号！而在勾号下方，还有一个更小的、看似无意划到的墨点，位置恰好指向前一页的某一首诗。

沈砚之强压住内心的激动，不动声色地拿起旁边另一本书作为掩护，迅速翻到前一页。那首诗是《郑风·风雨》。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这几句诗上。是巧合吗？还是……组织的回应？“风雨如晦”暗指当前严峻的局势？“鸡鸣不已”是坚持斗争的信号？“既见君子”——组织已经“见到”了他，知晓了他的处境？那么，“云胡不喜”……是表示接纳，还是蕴含着下一步的指示？

他无法完全解读这隐晦的诗句，但那个新增的勾号和指向的诗句，无疑是一个明确的信号：组织知道他在哪里，知道他的处境，并且，联系并未中断！

一股巨大的暖流和力量，瞬间涌遍全身，驱散了蛰伏期间积压的阴霾与孤寂。他不再是孤军奋战！

他小心翼翼地将书放回原处，没有留下任何新的标记，如同一个真正只是来翻翻书的顾客，平静地离开了书店。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晚风吹拂着他的面颊，带着山城春日特有的、湿润的草木气息。他的脚步沉稳而坚定。

蛰伏的日子或许即将结束。暗影已然浮现，联系的曙光也已微露。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迎接下一场即将到来的、或许更加复杂和危险的暗战。而那个神秘灰衫男子的身份，以及与苏曼卿之间那笔未了的账，都将是这条征途上，必须面对和解决的谜题。

前方的路依旧迷雾重重，但他的内心，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和坚定。他抬起头，望向远处暮色中连绵的山峦，眼神锐利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