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哨 第58章 试金石

结业考核的日子，在一种近乎凝滞的紧张氛围中到来。训练班大院内的空地上，临时搭建起了观测席，魏教官等几位训练班主管正襟危坐，而居中那位，正是身着挺括校官制服、面容清冷如霜的苏曼卿。她的存在，如同一块投入沸水的冰，让原本就燥热的空气里，更多了几分刺骨的寒意。

考核项目依次展开：理论基础笔试，沈砚之驾轻就熟，答题流畅而精准，却在最后一道涉及最新型日军电台信号特征的开放性论述题上，故意留下了一个无关痛痒、但略显保守的观点，仿佛受限于“自学”的视野；器械拆装与故障排除，他手法娴熟，速度名列前茅，却在复原一台老旧型号发报机时，“偶然”地多花了十几秒，表现出对这类非主流设备的“生疏”；野外密电收发，他带领小组再次表现出色，通讯稳定高效，但在最后接收一段加密指令时，他抄录的电码纸上，有一个字符的笔迹略显迟疑和修改的痕迹，像是瞬间的犹豫或笔误。

他像一个技艺超群的工匠，在打造一件完美作品时，故意留下了几处只有真正大师才能看出的、微不足道的“瑕疵”。这些瑕疵不足以影响他整体的优秀，却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一个“天赋过人、勤奋努力，但缺乏系统训练和某些实战经验”的“赵明远”形象。他在钢丝上跳舞，用精妙的控制力，平衡着“出众”与“可疑”之间的微妙界限。

他的表现，无疑都落在了苏曼卿那双清冽的眸子里。她全程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偶尔在考核记录本上写下几笔，目光时而扫过场上表现的学员，但沈砚之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的时间，总比别人多上那么一瞬。

最后一项，是压力面试。学员逐个进入密闭的考核室，面对由苏曼卿主持，魏教官等人参与的评审团。

轮到沈砚之。他推门而入，立正站好。房间不大，灯光雪亮，照得人无所遁形。苏曼卿坐在主位，魏教官坐在她左侧，另外两名教官分坐两侧。气氛肃杀。

问题从基本的电讯知识，到个人经历，再到对时局的看法，层层递进，逐渐尖锐。

“赵明远，你曾在文章中提到过‘无线电波无远弗届，可联四海’，这是否意味着你认为信息应该无条件共享？”苏曼卿的问题突然转向了他发表过的文章，角度刁钻。

沈砚之心中微凛，面上却露出恰如其分的思考神色，回答道：“报告长官，学员以为，技术本身无分善恶，但使用技术的人有立场。在当今抗战救国之际，无线电技术更应成为我凝聚民心、传递政令、克敌制胜的利器，而非毫无原则的共享。信息，应为国家利益服务。”

他的回答四平八稳，符合主流价值观。

苏曼卿不置可否，继续问道：“据资料显示，你报考训练班前，并无固定职业，收入来源主要依靠稿费。你如何证明自己并非一时冲动，或者……抱有其他目的而来？”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沈砚之调整了一下呼吸，眼神变得“真诚”而略带几分“感慨”：“长官明鉴。学员家境寻常，此前卖文为生，虽能糊口，但每每读到前线将士浴血奋战的报道，听到日寇暴行的消息，便觉手中之笔轻若鸿毛。学员深知自身能力有限，唯这几分对无线电的粗浅了解，或可为国效力。此心此志，天地可鉴。若为其他，何不选择更安逸之路？” 他巧妙地将动机引向爱国热情，并用“更安逸之路”的反问，来强化自己“纯粹”的形象。

魏教官在一旁微微点头，似乎对沈砚之的回答颇为认可。

苏曼卿的目光依旧清冷，她沉默了片刻，忽然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你对《曾文正公家书》有何看法？”

这个问题极其突兀，完全跳出了电讯和政治的范畴。沈砚之大脑飞速运转，《曾文正公家书》是清末曾国藩的家信集，内容涉及修身、齐家、治国，在国民党内部某些派系中被奉为圭臬。苏曼卿此问，是在试探他的文化倾向？还是更深层次的思想认同？

他不能表现出对这类书籍的陌生，也不能表现出过于精通的了解，那都不符合“赵明远”的身份。他略作沉吟，谨慎答道：“回长官，学员闲暇时也曾翻阅。曾文正公克己修身、坚韧不拔的精神，令人钦佩。尤其身处乱世，其‘屡败屡战’之志，更值得我辈青年效仿。” 他避开了具体的政治解读，只从个人修养和意志品质层面回应，这是最安全的角度。

苏曼卿听完，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知道了。”

随后的几个问题，虽然依旧犀利，但似乎少了最初的那种针锋相对。面试在一种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气氛中结束。

“下去等通知吧。”苏曼卿合上了手中的记录本。

“是！”沈砚之敬礼，转身，步伐稳健地离开了考核室。门在身后关上的瞬间，他感觉仿佛打了一场耗尽心神的高强度战役。

所有考核结束，学员们聚集在空地上，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最终的结果。空气中弥漫着焦灼的气息。沈砚之站在人群中，目光平静地望着远处的观测席。他看到魏教官正在与苏曼卿低声交谈着什么，苏曼卿偶尔点头，目光偶尔扫过下面的学员。

终于，魏教官站起身，手里拿着一份名单，走到了众人面前。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下面，宣布本期电讯技术训练班结业考核优异者名单，以及军统本部拟直接录用人员名单！”魏教官的声音洪亮，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一个个名字被念出，被念到的人脸上露出狂喜或如释重负的表情。沈砚之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孙宏宇！”

“……李振华！”

名字一个个过去。

终于——

“赵明远！”

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沈砚之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轰然落地。他脸上适时地涌现出激动和难以置信的神情，与周围被选中者的反应融为一体。

名单宣读完毕，共有八人入选。魏教官勉励了几句，便让其他人解散，入选者留下。

人群散去，空地上只剩下八名入选者和台上的教官们。苏曼卿缓缓站起身，走到了台前。她的目光扫过这八张年轻而充满朝气的面孔，最后，在沈砚之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恭喜你们。”她的声音依旧清冷，但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锐利，“从今天起，你们不再是训练班的学员，而是军统电讯处的预备人员。你们将肩负起更重要的责任，接触到更核心的机密。”

她顿了顿，语气加重：“记住，忠诚与能力，缺一不可。军统不会辜负任何一个真正的人才，但也绝不会容忍任何一丝背叛。”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扫过每一个人，带着无声的警告。

“给你们三天假期，处理私事。三天后，到此集合，前往军统本部报到。”

解散后，沈砚之随着人流往回走，心情复杂。他成功了，成功地踏出了潜入军统核心最关键的一步。但苏曼卿那最后的目光，让他明白，怀疑的种子并未消除，只是暂时被他的表现所掩盖。未来的路，每一步都将更加如履薄冰。

就在他即将走回宿舍时，身后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

“赵同学。”

沈砚之脚步一顿，回过头。是孙宏宇。他脸上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

“恭喜。”孙宏宇说道，目光却带着探究，“赵同学表现如此出色，进入本部后，想必前途无量。”

沈砚之谦逊地笑了笑：“孙同学过奖了，大家彼此彼此，以后还要互相照应。”

孙宏宇走近两步，声音压低了些许，仿佛随口问道：“赵同学面试时，对《曾文正公家书》的见解，很是独到啊。不知赵同学平时还喜欢读哪些书？”

沈砚之心头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胡乱翻翻罢了，比不上孙同学家学渊源。”他巧妙地回避了具体书目，并将话题引向对方隐约透露过的“家学”背景。

孙宏宇笑了笑，没再追问，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沈砚之的目光沉静下来。这个孙宏宇，果然不简单。他不仅注意到了面试中的细节，而且似乎在持续地试探自己。

军统本部，龙潭虎穴。那里不仅有苏曼卿这样明处的审查者，还有孙宏宇这样暗处的窥探者。而他，将带着“赵明远”的面具，只身闯入。

三天假期，他需要尽快与组织取得联系，汇报进展，获取新的指示。同时，他也需要彻底消化“赵明远”这个角色，准备迎接更加严峻的挑战。

山城的雾，似乎永远也不会散。而沈砚之知道，他即将踏入的，是那迷雾最深、最浓的核心。他与苏曼卿的故事，与军统的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那场在故事大纲中预示的，在重庆军统电讯处的潜伏暗战，即将正式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