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哨 第55章 山城雾锁

破旧的机动木船像一片疲惫的叶子，在浑浊汹涌的长江水中颠簸前行。离了上海，入了大江，天地骤然开阔，但沈砚之的心却并未随之舒展，反而如同这铅灰色的天空，沉甸甸地压着层叠的阴云。

船行数日，昼伏夜出，沿着长江溯流而上。船老大是个沉默寡言如礁石般的中年汉子，除了必要的航行指令，几乎不与沈砚之交谈。沈砚之也乐得如此，他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狭小、弥漫着柴油和鱼腥味的船舱里，警惕地留意着江面上来往的船只，尤其是那些挂着青天白日旗或可能属于日军、伪政权的巡逻艇。

“沈怀瑾”已死，活下来的是“赵明远”。他必须尽快进入这个新的角色。他反复咀嚼着“赵明远”证件上的信息，构思着这个“自由撰稿人”应有的谈吐、经历和知识储备。他不能有任何破绽，尤其是在即将抵达的、特务遍布的重庆。

沿途所见，触目惊心。江岸两侧，时而可见被日军飞机轰炸后残留的断壁残垣，焦黑的梁木指向天空，如同无声的控诉。难民们拖家带口，沿着江岸蹒跚而行，脸上写满了饥饿、疲惫与茫然。江面上，运载着士兵和军用物资的船只往来频繁，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战争硝烟味，与上海那种畸形的繁华和暗流汹涌截然不同。这里是抗战的前线，是民族存亡搏斗的中心，带着一种悲壮而粗犷的真实感。

几天后，船只在一个并非正式码头、看起来像是某个小镇废弃货运栈的地方靠了岸。船老大用下巴指了指岸上，沙哑地吐出两个字：“到了。”

沈砚之将剩余的金条尾款交给船老大，没有多问一句，提起那个在途中购买的、装着几件旧衣物和文具的藤箱，踏上了重庆的土地。

脚下是泥泞的江岸，空气中混杂着江水腥气、煤烟和一股陌生的、属于山城的潮湿雾气。他环顾四周，层叠的山峦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建筑依山而建，鳞次栉比，与上海的一马平川迥然不同。这就是战时陪斗，这就是他新的战场。

按照“老鬼”线人最后的交代，他需要在这里等待接应。他在废弃的货运栈附近找了一个可以观察全局又能隐蔽自身的角落，耐心等待着。时间一点点过去，江风吹得他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寒意沁入骨髓。

约莫过了一个小时，一个戴着斗笠、穿着当地常见蓝布褂子的矮瘦男子出现在货栈，看似随意地踱步，目光却扫视着周围。沈砚之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一份卷起的、露出特定颜色报头的《中央日报》。

对上了暗号。

沈砚之从隐蔽处走出，看似不经意地靠近那人。

那人也注意到了他，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压低声音：“赵先生？”

“是我。初到贵宝地，想采写些战时风貌。”沈砚之按照预设的身份回应。

那人微微点头，声音更低：“跟我走，别多问。”

接应人带着沈砚之离开了江岸，没有进入小镇中心，而是沿着崎岖的山路向上攀爬。山路湿滑，雾气越来越浓，能见度很低。沈砚之默默地跟着，心中却不敢有丝毫放松。这条接应线路是否安全？“夜枭”的安排是否还能信任？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爬了约莫半小时，半山腰出现几间看起来摇摇欲坠的吊脚楼。接应人带着他走进其中最偏僻的一间。屋里光线昏暗，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眼神却异常清澈的老婆婆在灶台前忙碌，见他们进来，只是抬了抬眼，没有说话。

“在这里住下，等通知。”接应人言简意赅，“不要随意出门，吃的阿婆会准备。”说完，他便转身离开，迅速消失在浓雾之中。

沈砚之被安置在了这个临时的安全点。老婆婆（他称她为阿婆）似乎知道他的身份，但也从不询问，只是每日默默地准备简单的饭食。沈砚之则待在狭小的房间里，通过那扇小窗，观察着外面被浓雾笼罩的山城，以及偶尔在山路上出现的、行色匆匆的军民。

等待是煎熬的。他不知道组织下一步的安排是什么，不知道“夜枭”是否知晓上海发生的变故，更不知道“农夫”是生是死。他像一颗被投入激流的石子，暂时沉在了这个无人知晓的角落，等待着命运的再次拨弄。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窗外传来了三声间隔有序的、类似猫头鹰的叫声。沈砚之立刻警醒，这是约定的联络信号。

他轻轻打开房门，一个黑影敏捷地闪了进来，正是白天的那个接应人。他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和紧迫。

“情况有变。”接应人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切入主题，声音压得极低，“上海方面的通道暴露，牵连甚广。‘夜枭’同志指示，原定的潜伏方案需做调整。”

沈砚之心头一沉，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农夫’他……”

接应人摇了摇头，眼神黯淡了一下：“下落不明，凶多吉少。”他顿了顿，继续道，“你的新身份‘赵明远’暂时安全，但需要尽快融入重庆，获取合法身份掩护。‘夜枭’为你准备了新的跳板。”

“什么跳板？”

“通过招考，进入军政部电讯技术训练班。”接应人语速加快，“这是军统下属的机构，旨在培养电讯人才。你的背景‘赵明远’是自由撰稿人，曾发表过一些涉及无线电技术的文章，符合报考条件。进入那里，不仅能获得合法身份，更能直接切入军统的电讯核心，为后续在军统内部的潜伏打下基础。”

电讯技术训练班！沈砚之立刻明白了组织的深意。这与他自身的专长相符，更是直接对应故事大纲中他即将在重庆军统电讯处活动的预设！这是一步险棋，也是一步妙棋。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最能获取关键情报的地方。

“招考就在三天后。这是你的新证件和备考资料。”接应人将一个薄薄的、密封的信封塞到沈砚之手里，“记住，从现在起，你就是一心投笔从戎、报效国家的热血青年‘赵明远’。你的过往，你的真实身份，必须彻底埋葬。”

沈砚之接过信封，感觉重若千钧。这不仅仅是新的任务，更是一次身份的彻底涅盘。

“我明白。”

“考题可能会涉及基础电学、无线电原理、密码常识，还有政治审查。”接应人补充道，“以你的能力，技术方面不成问题。政治审查是关键，你的‘赵明远’背景干净，但需要应对得当，表现出足够的‘忠诚’和‘热情’。”

接应人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和考场的具体位置，便再次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沈砚之关好门，就着窗外微弱的天光，拆开了信封。里面是一张崭新的“赵明远”身份证件，比之前那份更加精细，还有几页手写的、关于“赵明远”生平细节的补充说明，以及一些电讯技术的复习要点。

接下来的三天，沈砚之足不出户，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备考中。他需要将“赵明远”这个角色彻底内化，从技术知识到思想状态，都不能有丝毫差错。他反复演练着可能遇到的政审问题，如何表达对国民政府的“拥护”，对抗战的“决心”，同时又要不显得过于刻意，符合一个略有见识、心怀理想的文艺青年的形象。

三天后，晨雾未散。沈砚之，不，是“赵明远”，穿着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中山装，提着藤箱，告别了沉默的阿婆，沿着湿滑的山路向下走去，走向位于重庆市区内的军政部电讯技术训练班招生考点。

考点设在一所临时征用的中学里，门口挤满了前来应试的青年，脸上带着各种神情——憧憬、紧张、兴奋、不安。空气中弥漫着青春的躁动和战争的凝重。沈砚之混在人群中，毫不起眼。

经过严格的证件检查和初步搜身，他走进了考场。笔试、面试、技术实操……一道道关卡下来，他凭借着扎实的电讯功底和精心准备的“赵明远”身份，应对得从容不迫。在政治审查面试时，他恰到好处地表达了对日寇的愤慨，对“领袖”的“敬仰”（说这个词时，他内心冰冷），以及希望用自己掌握的无线电技术为抗战尽一份力的“赤诚”。

他的表现，无疑引起了考官的注意。一个技术基础扎实、政治态度“端正”、背景相对简单的青年，正是他们需要吸纳的人才。

数日后，放榜。长长的名单贴在墙上，“赵明远”的名字，赫然在列。

站在拥挤的看榜人群里，沈砚之的脸上露出了符合“赵明远”身份的、带着几分激动和欣喜的笑容。但他知道，这笑容背后，是更深沉的冷静与警惕。

他成功打入了第一道关卡。但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山城的浓雾，不仅笼罩着这座城市，也笼罩着他即将踏上的、更加危机四伏的征途。军统电讯训练班，那将是另一个不见硝烟，却同样你死我活的战场。而那个在故事大纲中名为苏曼卿的军统女特务，或许，很快就要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