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哨 第35章 裂痕出现

顾衍之的突击检查，像一场毫无征兆的冰雹，狠狠砸在沈砚之看似平静的工作表象上。当那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电讯科门口，锐利的目光扫过整个办公室，最终定格在自己身上时，沈砚之感觉自己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那卷记录着玉泉山信号特征的纸条虽已化为灰烬，但其承载的信息重量，却仿佛仍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神经末梢。

他强迫自己维持着敲击键盘的节奏，尽管指尖有些发凉。眼角的余光看到顾衍之径直朝他的座位走来，赵德彪像一头忠实的猎犬，紧随其后，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沈专员，”顾衍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一切的冷意，“工作很投入啊。”

沈砚之停下手中的动作，站起身，微微躬身：“站长。”

顾衍之没有理会他的礼节，目光落在他面前那台监听仪器的屏幕和旁边厚厚一叠记录纸上。“听说你最近对玉泉山附近的信号异常很感兴趣？”他单刀直入，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审问意味。

沈砚之心中一凛，知道周永安传递信息的事情可能已经泄露，或者，顾衍之纯粹是在进行压力测试。他脸上露出适度的困惑，回答道：“回站长，卑职是在执行重庆方面交代的监听任务，对所有捕获信号进行例行分析。玉泉山区域……确实记录到一些**型的背景噪声和可能的民用干扰，正在按流程排查，目前尚未发现明确可疑目标。”他再次祭出“技术分析”和“流程排查”这两面盾牌。

“**型背景噪声？”顾衍之冷笑一声，拿起沈砚之桌上的一份报告草稿，随手翻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图表，“沈砚之，你的报告总是写得这么……‘严谨’、‘周全’，让人挑不出毛病，却也看不出所以然。”

沈砚之低头不语，以沉默应对。

顾衍之将报告扔回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我收到消息，”他逼近一步，声音压低，带着威胁，“站内可能有人，利用职务之便，向外传递不该传递的信息。”他的目光如同两把冰锥，死死盯住沈砚之，“你最近，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或者，有什么人，行为可疑？”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提问。无论他指认谁，都可能引发连锁反应，甚至被反咬一口；如果他说没有，则可能被认定为包庇或本身就是同谋。

沈砚之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迎上顾衍之的目光，眼神坦荡中带着一丝被怀疑的屈辱：“站长，卑职近日恪守本分，除了正常工作交接，未曾留意他人异常。若站长有所指示，卑职定当全力配合调查！”

他将自己定位为一个被动的、服从命令的执行者，既不主动攀咬，也不刻意撇清，将决定权交还给顾衍之。

顾衍之盯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每一丝肌肉的颤动中找出破绽。办公室里鸦雀无声，其他电讯员都屏住了呼吸，连赵德彪也暂时收敛了气焰。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女声从门口传来：

“站长，您在这儿。”

是苏曼卿。她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依旧是一身利落的制服，脸色平静，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夹。

顾衍之皱了皱眉，似乎对她的打断有些不悦。“苏队长，有事？”

“关于之前行动队截获的那批可疑物资的鉴定报告出来了，需要您签字。”苏曼卿走上前，将文件夹递给顾衍之，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沈砚之和他桌面上那堆文件，眼神没有任何停留，仿佛他只是办公室里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顾衍之接过文件夹，快速翻阅了一下，掏出钢笔签了字。这个过程短暂却微妙地缓解了办公室内剑拔弩张的气氛。

苏曼卿收回文件夹，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转向顾衍之，语气平淡地补充道：“站长，技术科那边刚提交了近期所有监听设备的日志备份和操作记录，我已让人送到您办公室了。或许对您了解整体工作情况有所帮助。”

她这句话，看似是正常的公务汇报，但沈砚之却听出了不同的意味。她是在提醒顾衍之，有更全面的、客观的技术记录可供核查，而非仅仅依靠主观的怀疑和试探。这无形中，为沈砚之提供了一层薄薄的技术屏障——只要他在设备操作上没有留下硬伤，顾衍之就很难仅凭猜测动他。

顾衍之显然也听懂了这层意思，他深深地看了苏曼卿一眼，眼神复杂难明。然后，他再次将目光投向沈砚之。

“沈砚之，”顾衍之的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丝，但警告意味不减，“做好你分内的事。不该碰的，别碰。不该问的，别问。北平的水，比你想象的要深得多。”

“卑职明白！”沈砚之再次躬身。

顾衍之不再多言，带着赵德彪转身离开了电讯科。

苏曼卿也随后离开，自始至终，没有再看沈砚之一眼。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但沈砚之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坐回座位，感觉虚脱了一般。顾衍之的怀疑已经毫不掩饰，而苏曼卿那看似不经意的“助攻”，其动机更是迷雾重重。她是在维持某种平衡？还是在执行她自己的一套逻辑？

他回想起周永安的话——“苏在暗中查……查很多旧账……包括……上海的事。” 结合她之前突然问起松井，一个模糊的猜想在沈砚之脑中形成：苏曼卿或许并非完全忠于顾衍之，甚至也并非完全认同军统的某些做法。她可能在利用自己的职权，暗中调查一些她认为不公或可疑的事件，这其中可能就包括与上海时期相关的人事，甚至……可能与松井有关。

这个猜想大胆而危险。如果属实，苏曼卿就不仅仅是一个需要防备的对手，更可能成为一个极其不稳定、甚至在某些特定条件下可以被争取的变量。但组织的警告言犹在耳——“慎用‘旧识’”。

他必须更加小心地在这片雷区中穿行。

接下来的几天，沈砚之暂停了任何主动的情报搜集动作，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应付顾衍之可能的技术核查上。他反复检查自己所有的操作记录，确保没有任何瑕疵。同时，他通过老马，向组织发送了加密信息，汇报了顾衍之加剧的怀疑和苏曼卿令人费解的举动，并请示下一步行动方向。

组织的回复带着一贯的谨慎：“暂停‘玉泉’线，巩固自身。‘旧识’动向，持续观察，勿主动接触。”

沈砚之明白，组织也意识到了苏曼卿身上的不确定性，在情况明朗前，选择最稳妥的策略。

就在他遵循指令，准备进入更深度的静默时，周永安再次以极其隐蔽的方式，传递了一个新的信息。这次，信息隐藏在一张看似普通的设备维修申请单的背面水印里，需要特定角度的光线才能看清。内容依旧简短，却让沈砚之瞳孔骤缩：

“玉泉坐标，已核实部分。顾欲借‘清查’之名，排除异己。苏……或知其谋。”

信息证实了玉泉山确实存在军事部署，周永安甚至核实了部分坐标！但更关键的是后半句——顾衍之可能想借内部清查的机会，清除不听他指挥的人，而苏曼卿，似乎察觉到了这个意图。

军统内部的裂痕，正在从暗流变为明隙。顾衍之与苏曼卿之间的矛盾，似乎已经超出了简单的工作分歧，涉及到了权力斗争。

沈砚之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微妙的历史节点上。外有强敌（组织任务目标），内有腹患（顾衍之的怀疑），而身边，则是正在分裂的敌人阵营。这既是巨大的危险，也蕴含着前所未有的机会。

他不能完全静默。他需要在确保自身安全的前提下，像最耐心的猎人一样，观察着这场内部争斗的走向，并思考如何利用这逐渐扩大的裂痕，为自己完成任务，乃至为更大的目标，创造可能。

他望向窗外，北平的冬日天空，依旧阴沉。但在这片阴沉之下，冰层正在发出细微的、不易察觉的碎裂声。裂痕已现，风暴将至。他必须握紧舵轮，在这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中，找到那条通往彼岸的航路。而苏曼卿，这个身处风暴眼中的女人，她的抉择，或将决定许多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