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哨 第119章 裁缝铺的暗语

天光微熹，寒冷刺骨。沈默（沈砚之）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如同一个真正的游魂，在北平清晨开始苏醒的街道上蹒跚而行。他避开了所有主干道，专挑那些最不起眼、最肮脏狭窄的背街小巷。左臂的伤口只是用撕下的破布条胡乱捆扎着，鲜血早已凝固，将布条和皮肉黏在一起，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钻心的疼痛。饥饿、干渴、失血和巨大的精神打击，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全凭着一股不灭的意志在支撑。

老谭牺牲前嘶喊出的“裁缝铺”三个字，是他此刻脑海中唯一清晰的坐标。

“裁缝铺”……他拼命回忆着“槐树”曾经在极度机密情况下，如同交代遗言般提到的零星信息。那不是一个具体的名字，而是一个代号，一个只有在组织遭遇毁灭性打击、所有常规联络点均被破坏时，才能启用的最终备用渠道。它位于南城一片龙蛇混杂的区域，靠近天桥，伪装成一家真正经营着的、专为底层百姓修补旧衣的普通铺子。联络人是一个跛脚的老裁缝，识别暗号极其复杂，涉及对一块特定布料的描述和一段早已失传的民间小调。

他必须找到那里。这是老谭用生命换来的最后希望，也可能是组织在北平仅存的、未被叛徒知晓的火种。

南城的天桥一带，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小吃摊的油烟味、牲畜的膻骚味和人畜粪便的混合气味，嘈杂而充满活力。沈默低着头，缩着脖子，混在早起为生计奔波的人群中，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街边林立的各类小店。

“张记裁缝”、“李师傅缝补”、“王妈改衣”……招牌五花八门，但都不是他要找的。他需要找到那个没有任何特殊标记，却隐藏着终极联络点的铺子。

他的目光掠过一家家店铺，观察着里面的陈设和店主。大部分裁缝铺都还没正式开门，只有少数几家在卸着门板。他的脚步在一家名为“荣昌裁缝铺”的门前微微一顿。这家铺子门面极其普通，甚至有些破败，窗户灰蒙蒙的，里面光线昏暗，隐约能看到挂着的几件旧衣服和一个伏在缝纫机前的身影。

吸引他注意的，是挂在门口显眼位置的一块用来招揽生意的样品布——那是一块蓝底白花的土布，花色很普通，但沈默注意到，那白花的排列方式，隐约呈现出一种不规则的、类似北斗七星的图案！

这正是“槐树”描述过的识别标记之一！

他的心猛地一跳，但不敢立刻进去。他假装系鞋带，在铺子对面一个卖豆汁的摊子旁蹲下，要了一碗滚烫的豆汁，借此观察着“荣昌裁缝铺”的动静。

铺子里那个伏在缝纫机前的身影动了动，抬起头，似乎是因为清晨的寒冷而搓了搓手。那是一个看起来六十多岁、头发花白、面容愁苦的老人，左边嘴角有些歪斜，走路时左腿明显有些跛。

对上了！跛脚的老裁缝！

沈默强压下心中的激动，慢慢喝完那碗带着馊味的豆汁，感觉身体稍微暖和了一点。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破旧的棉袄，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需要修补衣服的穷苦人，然后低着头，走进了“荣昌裁缝铺”。

铺子里空间狭小，堆满了各种布料和半成品的衣服，空气中飘浮着棉絮和浆洗的味道。老裁缝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透过老花镜打量着他，声音沙哑：“做衣服还是补衣服？”

沈默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目光落在柜台一角放着的一卷藏青色咔叽布上，他伸出手指，轻轻拂过布面，仿佛在检查质地，同时用带着某种特定韵律的、近乎哼唱的调子，低声说道：“老师傅，这布经纬不够密实，怕是耐不住‘三伏天’的暴雨，‘数九寒’的冷风啊。”

这是暗语的第一部分，意在试探对方是否知道这块布料的“特殊性”以及对极端环境的“耐受性”。

老裁缝缝补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头也没抬，只是用同样低沉、带着沙哑韵律的声音接道：“客官好眼力。这是老坑的布，看着粗，筋骨却韧。经得起暴雨，也耐得住寒霜，就是……怕火星子溅上，留下窟窿眼。”

暗语对上了！对方不仅接上了，还点出了“怕火”（意指内部出了问题，有叛徒）！

沈默心中稍定，但依旧不敢完全放松。他继续按照预设的暗语流程，说道：“那劳烦老师傅，用这布，给我裁件‘对襟褂’，针脚要‘藏线头’，扣襻要‘七分紧’。”

“对襟褂”暗指需要面对面交接的重要情报或任务，“藏线头”指行动要绝对隐蔽，“七分紧”则代表时机紧迫，但不可操之过急。

老裁缝终于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抬起眼皮，仔细地看了沈默一眼，那目光浑浊，却仿佛能穿透他污浊的外表和伪装的平静，看到他内心的焦灼与伤痕。他沉默了几秒钟，这短短的几秒，对沈默而言却如同几个世纪般漫长。

“裁‘对襟褂’费工夫，客官得等。”老裁缝最终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后院有炉子，暖和，客官要不先里边请，喝口热水？”

这是统一的信号！并且邀请他进入更安全的内部区域！

“有劳老师傅。”沈默微微躬身。

老裁缝颤巍巍地站起身，跛着脚，掀开通往后院的布帘。沈默紧随其后。

后院比前铺更加狭窄，只有一间低矮的厢房，果然有一个小小的煤球炉，烧着开水，让这方小天地比外面暖和不少。

一进入后院，老裁缝（现在可以确认他就是“裁缝铺”联络人）脸上的愁苦表情瞬间收敛，眼神变得锐利而沉静，他反手插上厢房的门闩，动作竟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利落。

“同志，你受伤了？”他看向沈默不自然垂落的左臂和苍白憔悴的脸色，语气带着关切，但更多的是审视。

“‘倚梅阁’行动失败，老谭同志……牺牲了。”沈默言简意赅，声音沙哑，“他让我来找你。”

老裁缝（代号“裁缝”）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但很快被更深的忧虑覆盖。“我收到了风声。昨夜景山枪声爆炸声不断，就知道出大事了。”他示意沈默坐下，给他倒了一碗热水，“‘槐树’同志呢？”

“不清楚。老谭最后说，‘青鸟’未必全输，但内部肯定出了叛徒。”沈默接过热水，温暖的碗壁让他冰冷的手指稍微恢复了一点知觉，“行动计划被完全泄露，顾衍之设下了双重陷阱。”

“叛徒……”“裁缝”喃喃自语，眉头紧锁，“能接触到‘倚梅阁’行动计划核心细节的人不多。范围可以缩小，但揪出来需要时间和机会。”他看向沈默，目光如炬，“你现在是顾衍之的头号目标，全城都在搜捕你。你来找我，是组织最后的安排？”

沈默点了点头，将碗中温热的水一饮而尽，干渴的喉咙得到了些许滋润。“老谭牺牲前，只说了‘裁缝铺’。我需要知道组织的下一步指示，以及……苏曼卿同志的消息。”

“苏同志……”“裁缝”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看守所那边现在是龙潭虎穴，苍蝇都飞不进去。只知道她还活着，但具体情况不明。顾衍之把她看得比什么都重。”

沈默的心沉了沉，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确认，依旧如同被重锤击中。

“至于下一步……”“裁缝”沉吟片刻，压低声音，“‘老家’之前有过一个备用预案，如果北平地下组织遭遇毁灭性打击，幸存的核心人员，应设法获取敌人最终的城防部署总图，尤其是重炮阵地和秘密指挥所的位置，然后在北平解放前夕，配合城外部队，里应外合。”

他走到炕边，挪开几块活动的砖，从里面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册子，递给沈默。

“这是之前通过不同渠道收集、但尚未最终核实的，关于北平城防的部分情报碎片，以及我们掌握的、可能尚未暴露的、极少数潜伏人员的名单和联络方式。‘槐树’同志原本计划在‘倚梅阁’行动后，据此制定最终方案。现在……”他顿了顿，看着沈默，“这个任务，恐怕要落在你肩上了。”

沈默接过那本薄薄的小册子，感觉重若千钧。这不仅仅是几页纸，这是无数同志用鲜血换来的希望，是解放这座千年古都的关键，也是他现在必须扛起的、几乎不可能完成的重任。

他身受重伤，被全城通缉，组织近乎瘫痪，内部还有不知名的叛徒……而他，要在这绝境中，找到那份关乎战役胜负的终极情报。

“我……需要时间，需要帮助。”沈默抬起头，看向“裁缝”，眼神疲惫，却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我会尽力为你提供掩护和必要的支持。”“裁缝”郑重承诺，“但你必须像幽灵一样隐藏起来，在找出叛徒之前，不能再相信任何人，包括我这条线，也可能已经不安全。”

沈默默默点头。他明白，从此刻起，他将是真正的“无声之哨”，在至暗的时刻，独自吹响那通往黎明的、微弱却坚定的号音。

他握紧了手中的小册子，目光投向窗外。天，已经大亮了，但北平的上空，依旧笼罩着浓重的、化不开的阴云。

他的战斗，进入了最孤独、也最残酷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