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哨 第30章 故纸堆里的惊雷

档案室的气味陈旧而压抑，仿佛将过往数年沦陷区的阴霾都凝固在了这方寸之间。沈砚之掩上吱呀作响的木门，将门外北平秋日清冷的阳光隔绝开来，只留下头顶一盏昏黄电灯投下的、不足以驱散所有角落黑暗的光晕。尘埃在光柱中缓缓飞舞，如同无数逝去时光的幽灵。

他开始着手整理这些堆积如山的档案。顾衍之的命令，毛人凤的遥控监视，像两道无形的枷锁，让他必须小心谨慎地在这片信息的沼泽中跋涉。他按照最标准的流程，从标注着“电讯类-日伪”的架子开始，逐箱清理、分类、登记。

工作枯燥而繁重。大部分是日伪时期各机关往来电文的副本、人员登记表、设备清单，充斥着官僚主义的陈词滥调和早已过时的情报。他像一个最称职的档案管理员，一丝不苟地记录着，内心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扫描着任何可能对组织有价值的信号。

几天下来，收获寥寥。但他并不气馁，耐心是潜伏者最基本的素养。他留意到，有些档案袋的封签有被匆忙撕下或更换的痕迹，某些卷宗内的页码存在不连贯的情况，显然在他之前，已经有人——可能是国民党接收人员，也可能是其他势力——粗略地翻检过这些文件，带走了他们认为最重要的部分。

这天下午，他在整理一个标记着“北支那特别防疫给水部-部分往来文书（密）”的箱子时，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这个部门的名称他有所耳闻，表面上负责防疫和供水，但据老周以前零星的提及，其背后可能隐藏着日军不可告人的秘密。

箱子里大部分是些日常物资申请、人员调动的普通文件，但在箱底，他发现了几份被刻意用其他无关公文覆盖着的、纸质明显不同的报告。报告使用的是日文，格式奇特，并非标准的军方或政府公文样式，上面充斥着大量的代号、数据表格和简略的手绘图表，涉及的内容包括“马鲁太”（maruta，日语原意为“圆木”，但在特定语境下有特殊指代）的生理数据、“特殊实验”的环境参数、“成果”的初步评估等等。

沈砚之的日语水平足以进行电文破译，阅读这些报告并无障碍。越是阅读，他的脸色越是凝重，后背渐渐被冷汗浸透。这些零散的报告碎片，拼凑起来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日军在中国北方，极有可能在进行着惨无人道的人体细菌实验！

报告中冷冰冰的数据和代号背后，是无数同胞被当作实验材料所承受的非人折磨和死亡！这是一份用鲜血和生命写就的、揭露日军反人类罪行的铁证！

他的心被巨大的愤怒和悲恸攫住，几乎要窒息。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些文件为何会遗留在北平？是日军仓皇撤退时来不及销毁？还是有人故意留下，等待合适的时机公之于众？

无论如何，这份情报的价值无法估量！它不仅能揭露日军的残暴，打击其残存的政治信誉，更能激发全国乃至全世界对日本军国主义的声讨，甚至在未来的政治格局中，成为一枚重要的棋子。

必须将这份情报送出去！

然而，难度极大。档案室虽然相对独立，但并非无人看管。门口有守卫，内部也偶尔会有其他科室的人前来查阅资料。他无法将厚厚的一摞文件直接带出。拍照？他没有设备。记忆？内容太多，细节复杂，极易出错。

他需要想办法将最关键的部分摘录或复制下来。

他不动声色地将那几份关键报告重新用无关公文覆盖好，将箱子恢复原状，标记为“待进一步甄别”。随后，他借口需要核对一些技术参数，向总务处申请领取了一些绘图纸和描摹工具——这是他日常工作可能用到的，不会引起怀疑。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利用工作间隙，假装在绘制信号分析图表，实则偷偷用描摹纸覆在那些关键的报告页上，用最细的铅笔，极其小心地将上面的数据表格、代号列表和核心结论描摹下来。这是一项需要高度专注和耐心的工作，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暴露。他必须在有人进来时，迅速用正常的图纸覆盖在上面。

描摹工作进展缓慢，但他不敢有丝毫急躁。每一次落笔，都仿佛能听到那些无声逝去的冤魂在呐喊，这让他更加坚定了要将真相大白于天下的决心。

与此同时，他通过老马，向组织发送了加密信息，简要汇报了在档案室发现了疑似日军进行非法人体实验的重要证据，正在设法复制，并请求组织准备接收和后续的发布渠道。

组织的回复很快，只有两个字：“务必谨慎，安全第一。”

这天，沈砚之正在埋头描摹一份关键的实验环境参数表，档案室的门被推开了。他心中一惊，迅速将描摹纸盖在事先准备好的无线电电路图下，抬起头。

进来的是顾衍之。

顾衍之背着手，在档案室里踱步，目光扫过一排排档案架，最后落在沈砚之摊满图纸的桌子上。

“进展如何？”顾衍之语气平淡地问道。

“回站长，正在按计划清理，已初步完成电讯类和部分行政类档案的分类，发现一些可能具有参考价值的日伪技术资料，正在摘录。”沈砚之站起身，恭敬地回答，将手边那叠“正常”的图纸向前推了推。

顾衍之随意地翻了翻那些电路图和数据记录，似乎并未起疑。“嗯。重庆毛处长那边，可是很关心你的工作进度啊。”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沈砚之一眼，“定期报告要按时递交，内容要……详实。”

“卑职明白，定当如实汇报。”沈砚之低头应道，心中却是一紧。顾衍之这是在提醒他，也在警告他。

“听说你在找一些……防疫给水部的档案？”顾衍之忽然话锋一转。

沈砚之的心脏几乎漏跳一拍，但他脸上保持着镇定：“是的站长。那个部门的档案有些杂乱，与其他机构往来文书混杂，卑职看到就顺便归拢一下。”

顾衍之盯着他看了几秒，那双锐利的眼睛仿佛能穿透人心。“那个部门，水很深。有些东西，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他缓缓说道，语气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意味，“做好你分内的事，不该碰的，别碰。”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档案室。

沈砚之站在原地，后背已被冷汗湿透。顾衍之是察觉到了什么？还是仅仅出于一种上位者对麻烦本能的规避？他的警告，是善意提醒，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试探？

无论如何，这都意味着他必须更加小心。顾衍之的目光，已经投向了这片被他视为重要信息源的故纸堆。

接下来的描摹工作，沈砚之进行得更加隐秘和谨慎。他甚至故意放慢了对其他类别档案的整理速度，将更多时间耗在那些无关紧要的文件上，以稀释顾衍之可能产生的疑虑。

几天后，他终于完成了所有关键资料的描摹。十几张薄薄的描摹纸上，记录着日军反人类罪行的核心证据。他将这些纸小心翼翼地卷起，藏进了自己那支旧钢笔的笔杆夹层里——这是他早就准备好的应急藏匿点。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如何将这些证据送出去。老马的线路虽然安全，但传递如此体积的食物风险极高。他需要一个更稳妥的机会。

就在这时，机会似乎主动找上门来了。总务处通知，站里将组织一批人员去西山参加为期两天的“团队协作训练”，旨在加强内部凝聚力。名单里，赫然有沈砚之的名字。

这是一个离开站内监控、可能与外部接头的绝佳机会！但同样，这也可能是一个陷阱，是顾衍之或者毛人凤故意设置的，为了观察他在相对宽松环境下的表现。

去，还是不去？

沈砚之几乎没有犹豫。再大的风险，也值得为这份用无数生命换来的证据去冒。他必须去西山，必须找到机会，将笔杆里的惊雷，传递出去。

他将描摹好的资料在笔杆内藏好，仔细检查了无数遍，确认万无一失。

出发的前一晚，他通过老马发出了最后一条信息：“明日赴西山，携‘货’。”

组织的回复依旧简短：“已知，见机行事。”

沈砚之握紧了那支看似普通的钢笔，感受着其中沉甸甸的分量。故纸堆里的惊雷，能否炸响，就看西山之行了。前方，是希望，也可能是更深的陷阱。但他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