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哨 第96章 废烟摊的杀机

雨水淅淅沥沥，敲打着七星岗坑洼不平的石板路面，溅起浑浊的水花。空气中混杂着煤灰、潮湿的霉味，以及沿街摊贩传来的、各种廉价食物和劣质烟草混合的复杂气息。这里是重庆的另一个面相，褪去了陪都的庄严外衣，露出了底层市井的粗粝与混乱。

沈砚之拉低了头上那顶在路边摊随手买的、浸满雨水的破旧斗笠，将身上那件半旧工装的领子竖了起来，尽可能地遮掩住面容。他混在行色匆匆、为生计奔波的人流中，目光却如同最警惕的探针，扫视着前方的街巷与每一个擦肩而过的面孔。

心跳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搏动，与湿冷的天气形成鲜明对比。内衣夹层里那个小小的油布包，紧贴着他的皮肤，传递着一种冰冷的、却也是唯一的希望。他不能失败。

崔家巷就在前方，一条夹在两排歪斜破旧木板楼之间的狭窄通道，昏暗、潮湿，污水顺着墙根流淌。巷口堆着烂菜叶和垃圾，几个衣衫褴褛的孩童在雨中追逐嬉闹，对偶尔进出巷子的、神色各异的成年人视若无睹。

沈砚之在巷口略微停顿，深吸了一口带着污浊气息的空气，然后迈步走了进去。巷子很深，光线晦暗，两侧的房门大多紧闭，有些甚至用木板钉死，只有零星几扇窗户透出微弱的光。他的脚步放得很轻，耳朵捕捉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楼上的争吵、婴儿的啼哭、以及某种角落里传来的、压抑的咳嗽声。

他在心中默数着门牌号。八号、十号、十二号……越往里走，环境越发破败，行人几乎绝迹。

十四号。

终于到了。

那是一个几乎要坍塌的窝棚，倚着主楼的墙壁勉强搭建，用的材料是破烂的席子、油毡和朽烂的木条。窝棚门口挂着一块看不清原色的破布，算是门帘。在窝棚外侧，摆着一个用几块砖头垫着的、早已失去形状的木架子，上面落满了厚厚的灰尘和雨水冲刷的泥痕，依稀能看出曾经是个售卖什么东西的摊子——这就是那个“废烟摊”。

周围死寂一片，只有雨点敲打窝棚顶和旁边屋檐的单调声响。

沈砚之的心提了起来。太安静了，安静得反常。苏曼卿提供的联络点，怎么会是这样一个毫无生气、仿佛被世界遗忘的角落？是这里本就如此，用以掩人耳目？还是……他来晚了？或者，根本就是一个陷阱？

他没有立刻靠近，而是隐身在巷子对面一个堆放破箩筐的角落里，仔细观察着。目光锐利地扫过窝棚的每一个缝隙，巷子的前后出口，以及两侧楼房所有可能藏匿视线窗口。

几分钟过去了，没有任何动静。只有雨，依旧不知疲倦地下着。

不能再等了。每多停留一秒，就多一分危险。他必须去确认。

他深吸一口气，从角落里走出，脚步沉稳地穿过狭窄的巷道，来到了那个废烟摊前。他没有去掀那破布门帘，而是看似随意地停在摊子前，仿佛一个躲雨的路人，目光落在那些蒙尘的杂物上，手指却在不经意间，按照某种特定的节奏，轻轻敲击了一下那垫着摊子的砖块。

笃，笃笃，笃——三短一长。这是他与组织约定的、在不确定环境下的试探性接触信号。

敲击声在雨声中微不可闻。

他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提升到极致，等待着回应——或许是门帘后的一声咳嗽，或许是巷子另一端传来的某种特定声响，或许是……

什么都没有。

死一样的寂静。只有雨水顺着他的斗笠边缘滴落，在脚下的泥洼里溅起细小的波纹。

不对劲！

强烈的危机感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他的脊柱！他猛地转身，就欲向巷口退去！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

“吱呀——”

身后那扇破布门帘，被一只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掀开了。一个佝偻着背、头发花白稀疏、脸上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老头，颤巍巍地探出身来。他穿着一身打满补丁、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棉袍，浑浊的眼睛似乎有些畏光，眯着看向沈砚之。

“后生……买烟？”老头的嗓音沙哑干涩，如同破旧的风箱。

沈砚之的动作僵住了。他仔细地打量着这个老头。太普通了，普通得就像这七星岗随处可见的任何一个挣扎在底层的垂暮老人。那眼神里的浑浊和麻木，不似作伪。

是接应人？还是……

“老人家，还有‘哈德门’吗？”沈砚之压下心中的疑虑，报出了一个常见的烟牌，这也是试探的一部分。

老头摇了摇头，咳嗽了几声，有气无力地说：“早没了……早没了……现在，就只有些自家卷的土烟叶子，呛得很……”

对答似乎没有问题。但沈砚之心头的警兆却并未消除。他注意到，老头在说话时，那看似随意搭在门框上的右手，食指的指甲缝里，似乎嵌着一点与这贫寒环境格格不入的、极其细微的……油渍？像是某种精密机械保养油的痕迹？

一个卖土烟叶的孤寡老人，手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土烟叶子也行，来一点尝尝。”沈砚之嘴上应付着，脚下却微微调整了重心，做好了随时发力的准备。

老头“哦”了一声，颤巍巍地转过身，似乎要回窝棚里去取。

就在他转身，将后背完全暴露在沈砚之视线中的一瞬间——沈砚之的眼角余光猛地捕捉到，窝棚内侧，那破烂席子与墙壁的缝隙后面，似乎有金属的冷光一闪而逝！

是枪管！

陷阱！

沈砚之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身体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猛地向侧后方——巷子的深处弹射而去！同时口中发出一声短促的厉喝：“有埋伏！”

他不能往外跑，巷口可能已经被堵死！只能向更深的、地形更复杂的巷子深处突围！

“砰！”

几乎在他动作的同时，一声沉闷的枪响撕裂了雨幕！子弹打在他刚才站立位置后面的砖墙上，溅起一蓬碎屑！

那佝偻的“老头”也在枪响的瞬间猛地挺直了腰背，动作变得异常敏捷，手中赫然多了一把安装了消音器的手枪，眼神里的浑浊瞬间被凶戾所取代！他根本不是老人！

“抓住他！”假老头低吼一声，窝棚里瞬间又窜出两个持枪的彪形大汉，连同假老头一起，呈品字形向沈砚之扑来！

与此同时，巷子的前后出口也同时出现了几名穿着便装、但行动迅捷、手持武器的男子，彻底封死了去路！

天罗地网！

沈砚之的心沉到了谷底。这不是苏曼卿的人！苏曼卿如果要抓他，不会用这种粗糙的、充满杀气的伏击！这是另一伙人！是孙宏宇背后的势力？还是军统内部其他派系，甚至可能是日本人？！

他来不及细想，求生本能驱使着他将速度提升到极致。他在狭窄、湿滑的巷道中狂奔，身体做出各种不规则的规避动作，身后的子弹“啾啾”地打在墙壁、地面和堆积的垃圾上，溅起一连串的火星和碎物。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肺部因为剧烈运动而火辣辣地疼。但他不能停！停下就是死！

他冲过一个拐角，前方出现了一个岔路口。一条路相对宽敞，但视野开阔，更容易被当成靶子；另一条则是更加狭窄、堆满各种废弃杂物和泔水桶的死胡同！

没有选择！他毫不犹豫地冲向了那条死胡同！

“他进死路了！围住他！”身后传来追兵兴奋的呼喝声。

沈砚之冲进死胡同，目光急速扫视。胡同尽头是一堵近三人高的砖墙，墙上布满了湿滑的青苔，几乎不可能攀爬。两侧是紧挨着的、同样破败的楼房后墙，只有几个位置很高的、装着锈蚀铁栏杆的气窗。

绝境！

追兵的脚步声和叫骂声已经迫近巷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的目光落在了胡同右侧，一个半埋在地下、用于倾倒污水的、用石板盖着的方形渗坑上！那石板的边缘似乎有些松动，与井沿有着一道不小的缝隙！

赌一把！

他猛地冲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掀开了那块沉重的石板！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瞬间扑面而来，下面黑洞洞的，深不见底，只有污水流动的汩汩声。

他没有任何犹豫，深吸一口气（尽管那气味几乎让他窒息），纵身就跳了下去！

身体在狭窄、湿滑、充满黏腻污物的管道中急速下坠、滑行！恶臭和窒息感几乎要剥夺他的意识，尖锐的异物刮擦着他的身体，带来一阵阵剧痛。他死死咬着牙，护住头部和胸前藏有情报的位置。

不知滑行了多久，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他猛地从一个位于河岸边的排水口跌了出来，重重地摔在了一片泥泞的河滩上！

冰冷的雨水和河水瞬间将他包裹，却也冲淡了那令人作呕的恶臭。他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呛入的污水，挣扎着抬起头。

这里是嘉陵江的一条支流，位置偏僻，岸边杂草丛生。身后的排水口黑黢黢的，追兵暂时没有跟来。

他活下来了！

但危机远未解除。追兵很快会发现那个排水口，并沿着河岸搜索。

他强忍着全身的疼痛和虚弱，从泥泞中爬起，看了一眼身上。工装早已破烂不堪，沾满了污泥和不知名的秽物，斗笠也不知掉落在了何处。他必须立刻离开这里，找一个地方隐藏起来，处理伤口，并想办法确认苏曼卿那条线是否还安全。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沿着河岸，踉跄着向更加荒僻的下游走去。雨水冲刷着他身上的污迹，却冲刷不掉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劫后余生的悸动。

废烟摊的杀机，如同一盆冷水，浇醒了他。与苏曼卿的“同舟”之谊，脆弱得不堪一击。这片黑暗的战场上，除了她，还隐藏着更多想要他性命、夺取情报的恶狼。

他摸了摸胸前，那个油布包还在，紧贴着他的心脏。

情报未失，使命犹在。

他抬起头，抹去脸上的雨水和污泥，望向灰蒙蒙的天空，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冰冷。

这条路，注定要用更多的鲜血和牺牲，才能蹚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