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哨 第74章 青鸟

孙宏宇带着未能得逞的愠怒离去后，沈砚之周遭那令人窒息的张力，并未有丝毫缓解，反而因这明确划清的敌我界限，而变得更加清晰和冰冷。他如同一叶孤舟，同时面临着来自苏曼卿方向涌来的巨大冰山和孙宏宇这类水下暗礁的双重威胁，稍有不慎，便是船毁人亡。

他强迫自己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文书科那些看似毫无价值的琐碎工作中，用极度的专注来压制内心翻涌的思绪和不断评估的危险系数。他不再去仓库附近徘徊，不再主动打听任何可能与电讯处或那批箱子相关的信息，甚至刻意减少了在公共区域停留的时间，最大限度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将自己彻底融入总务处这片浑浊的底色之中。

然而，暗中的观察与思考从未停止。孙宏宇的再次出现和**裸的招揽，虽然危险，却也提供了一个反向确认的坐标——自己身上，或者说自己目前所处的位置，必然存在着某种让孙宏宇背后势力感兴趣，甚至觉得有机可乘的东西。是哪批箱子？还是自己“赵明远”这个身份可能牵扯到的其他隐秘？

他回想起那本维修日志上的话：“鼹鼠已警觉，通道废弃。待风。” 孙宏宇，会不会就是那只“鼹鼠”，或者与“鼹鼠”密切相关？他的招揽，是否意味着他们也在“待风”，而自己，阴差阳错地成了他们想要利用的那阵“风”的一部分？

思绪纷繁复杂，线索支离破碎。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黑暗的迷宫，每一条岔路都可能通往陷阱，而唯一的出口，却不知隐藏在何方。

就在这种极致的压抑与等待中，转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极其隐晦的方式，悄然降临。

这天，沈砚之被安排处理一批积压多年的、来自各部门的过期内部刊物和宣传册，准备统一送往废品回收处。这类刊物内容大多是过时的政策宣讲、英雄事迹报道以及一些无关紧要的机关动态，通常被视为纯粹的废纸。

他耐着性子，一摞一摞地整理、捆绑。就在他处理到一捆来自民国三十一年、由军统政治部编印的《忠诚》月刊时，手指在翻阅检查有无夹带其他文件时，触碰到其中一册的封底内侧，感觉有些异样。那处的纸张似乎比别处略微厚实一点点，手感有极其细微的差异。

若是常人，定然会忽略这微不足道的差别。但沈砚之的指尖经过特殊训练，对纸张、墨迹等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他心中一动，表面不动声色，继续着手上的工作，却将那本《忠诚》月刊单独抽了出来，混入了几本他准备留下、声称要“学习参考”的旧期刊里。

下班后，他带着那几本旧期刊回到宿舍。关紧房门，他立刻拿出那本《忠诚》月刊，凑到台灯下，仔细检查封底内侧。

在灯光的侧照下，他隐约能看到，在封底内侧靠近书脊的边缘，有一块大约指甲盖大小的区域，颜色与周围有极其细微的色差，仿佛曾经被什么薄片状的东西粘贴覆盖过，后来又被人小心翼翼地揭掉了，只留下几乎无法察觉的痕迹。

是谁？是什么时候贴上去的？又是什么时候被揭走的？

他尝试用之前备用的、性质温和的显影药水轻轻涂抹那片区域。药水浸润下，那片区域并未显现出任何字迹或图案，这说明粘贴物本身可能并非用于密写。

那么，粘贴物本身可能就是信息载体？一个微缩胶片？或者是一张极其薄的字条？

他仔细回忆着这本刊物的来源。是混杂在那一大堆来自不同部门、不同年份的过期刊物中的，根本无法追溯其流转经历。这更像是一种极其被动的、单向的信息传递方式——将信息隐藏在某处，期待特定的“接收者”能够在某个时间点，恰好发现它。

会是组织吗？还是那个留下维修日志的未知“同志”？或者是其他势力？

他无法确定。但这个意外的发现，无疑是在死水中投下的一颗石子。他小心翼翼地用裁纸刀，沿着那片区域的边缘，将那一小块纸张完整地切割下来，藏入贴身的暗袋。虽然粘贴物已经不在，但这块承载过秘密的纸张本身，或许在未来某个时刻，能成为验证某些事情的信物或线索。

他将那本《忠诚》月刊与其他准备留下的期刊放在一起，不再去动它。这个发现，必须深埋心底，不能流露出任何异常。

然而，仿佛是某种连锁反应，就在他发现封底秘密的第二天，他在处理另一批由总务处内部编印的、用于通报各部门杂事的《庶务简讯》合订本时，又有了新的发现。

在一本民国三十二年第一季度的《庶务简讯》合订本中，一则关于“各部门废旧物资集中清理通知”的普通消息下方，用于填写“经办人”和“备注”的空白处，他看到了一行用极细的钢笔、颜色很淡地写下的、看似随手记录的数字：

3-17-9-24-5-18

这行数字写得极其随意，混在大量其他类似的随手笔记（如电话号码、物资编号等）中，毫不起眼。但沈砚之的目光扫过时，心脏却猛地一跳！

这并非随机的数字！它符合一种极其简单的、利用书籍页码和行列位置对应字母的初级密码模式！而这种模式，恰好是他在进入上海“76号”潜伏前，组织提供给他用于紧急情况下识别同志信号的几种基础密码之一！

是巧合吗？他立刻根据记忆中的密码本（那本密码本早已销毁，但核心规则他已烂熟于心），快速进行心算推演。数字代表的是：第3页，第17行，第9个字；第24页，第5行，第18个字……

他迅速翻到这本《庶务简讯》合订本的第3页，找到第17行，数到第9个字——那是一个“青”字。他又翻到第24页，找到第5行，数到第18个字——那是一个“鸟”字。

青鸟！

一个清晰的代号跃入脑海！

“青鸟”！这是组织内部一个更高级别、通常负责重要情报传递和关键人员联络的代号！级别远在之前他使用的普通联络渠道之上！“青鸟”竟然在军统局本部内部，以这种方式，留下了联络信号！

这绝不是随意留下的。这必定是“青鸟”在确认他的存在，或者，是在向他传递某种信息！《庶务简讯》是总务处内部刊物，流通范围有限，将信号留在这里，意味着“青鸟”知道他（或者“赵明远”这个身份）目前在总务处，并且有机会接触到这些资料！

巨大的激动和强烈的警惕同时涌上沈砚之的心头。组织的高层代号“青鸟”竟然潜伏在军统内部，并且主动向他发出了信号！这意味着组织不仅没有放弃他，反而可能启动了更高级别的联络程序！

但“青鸟”为何要用这种方式？是因为之前的联络渠道不安全？还是因为他的处境过于危险，只能采用这种单向的、极其隐秘的确认方式？这串数字只是确认信号，还是蕴含着更具体的指令？

他无法得知。他不能，也绝不能在《庶务简讯》上留下任何回应。这是铁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确认信号，并且保持极致的警惕，等待“青鸟”可能发出的下一步指示。

他将那本《庶务简讯》合订本妥善放回原处，没有留下任何标记。但“青鸟”这两个字，已经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底。

希望，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点星火，虽然微弱，却真切地照亮了前路。他知道，自己不再是绝对的孤军奋战。在他的周围，在这座庞大的、危机四伏的军统机器内部，还隐藏着像“青鸟”这样的同志，他们如同暗夜中的灯塔，彼此无法直接靠近，却能用这种无声的方式，确认彼此的存在，传递着信念的力量。

然而，希望也伴随着更大的危险。“青鸟”的级别越高，意味着他所涉及的情报和任务也越重要，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苏曼卿的审视，孙宏宇的威胁，都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他必须更加小心地保护自己，也保护可能存在的“青鸟”。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感觉手心里因为刚才的激动和紧张而满是汗水。他看了一眼窗外，山城依旧被浓雾笼罩，但他的内心，却仿佛被那声“青鸟”的啼鸣（尽管是无声的）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组织的诗句再次浮现。如今，“鸡鸣”似乎已经响起，虽然声音微弱，却清晰可辨。而他也必须做好准备，迎接随之而来的、可能更加猛烈的“风雨”。

接下来的几天，沈砚之在维持表面静默的同时，内心的雷达全面开启。他更加留意经手的每一份文件，观察着总务处内每一个可能异常的眼神和对话，试图捕捉“青鸟”可能留下的新的蛛丝马迹，或者，苏曼卿、孙宏宇那边可能出现的新的动向。

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了一个巨大的、无声的战场中央，敌我双方的暗影在浓雾中穿梭，电波与密码在空中无声地交锋。而他，这个戴着“赵明远”面具的潜伏者，在确认了“青鸟”的存在后，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他有了等待的意义，也有了战斗下去的更坚定的理由。

尽管前路依旧迷茫，危险依旧环伺，但他的脚步，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沉稳。因为他知道，在这片沉默的战场上，他并非独行。那声来自“青鸟”的、无声的啼鸣，已经为他指明了方向，也预示着一场更深、更广的暗战，即将在这山城的浓雾深处，全面展开。而这场暗战的结果，将不仅仅关乎他个人的生死，更关乎无数同志的努力，和那必将到来的黎明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