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哨 第52章 农夫

第四日。

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厚重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坠下冰冷的雨水。外滩公园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显得格外冷清，只有零星几个不畏风寒的游客裹紧大衣匆匆走过，江风呼啸，卷起枯叶和尘土，带着一股咸腥的寒意。

沈砚之提前一个小时就到了附近。他没有直接进入公园，而是选择在外围一栋可以眺望公园临江区域的欧式建筑的回廊下徘徊，手里拿着一份报纸，目光却如同鹰隼般，透过镜片，牢牢锁定着那张至关重要的——临江第三张长椅。

时间仿佛被冻结，每一分每一秒都拉得无比漫长。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反复推演着各种可能性，预设着应对方案。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平静的外表下，神经已经绷紧到了极致。

下午两点五十分。长椅依旧空着。

两点五十五分。一个穿着臃肿棉袍、挑着担子的小贩从长椅前经过，叫卖声被风吹散。

三点整。秒针精准地划过表盘刻度。沈砚之的呼吸略微屏住。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进入了视野。

那是一个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中年男人。穿着半旧不新的藏青色棉布长衫，外面套着一件同样不起眼的黑色马甲，头上戴着一顶常见的瓜皮帽，帽檐压得有些低，遮住了部分眉眼。他手里提着一个藤编的箱子，像是跑单帮的小商人，或者某个店铺的伙计。他步履从容，甚至带着几分底层人物特有的、对环境的漠然，径直走向那张临江第三张长椅，然后十分自然地坐了下来，将藤箱放在脚边。

他坐下后，并没有东张西望，只是默默望着波涛翻涌的江面，从怀里摸出一个烟斗，不紧不慢地填着烟丝。

整个过程没有丝毫刻意，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是他吗？“农夫”？

沈砚之没有立刻行动。他继续观察。他需要确认，是否有其他人在关注这个男人，或者关注这张长椅。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周围只有风声和江浪声，偶尔有行人路过，但没有任何人对这个男人表现出特别的兴趣。

男人的耐心很好，一直安静地坐在那里，抽着烟斗，白色的烟雾刚一出就被江风吹散。

时间接近三点二十分。不能再等了。过久的延迟同样不符合常理，也可能引起对方或潜在监视者的怀疑。

沈砚之将报纸折叠好塞进口袋，拉了拉呢帽的帽檐，迈步走出回廊，迎着凛冽的江风，朝着那张长椅走去。

他的步伐稳定，不快不慢，目光平视前方，但眼角的余光却将周围的一切动静尽收眼底。风吹动他的衣摆，发出猎猎的声响。

他走到了长椅边。

男人似乎察觉到有人靠近，略微侧过头，帽檐下的目光与沈砚之有一瞬间的交汇。那是一双平静甚至有些浑浊的眼睛，看不出任何情绪。

沈砚之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下，与男人隔着一个空位。他同样将目光投向江面，仿佛只是另一个来此躲避喧嚣或欣赏（尽管天气恶劣）江景的路人。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风声呜咽。

大约过了一分钟，沈砚之像是受不了江风的寒冷，轻轻搓了搓手，然后用一种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客气的语气，转向旁边的男人，开口说道，声音平稳，清晰地送入对方耳中：

“先生，江风甚凉，需借火么？”

关键的时刻到了。

男人的动作微微一顿，填烟丝的手指停了下来。他缓缓转过头，这次，沈砚之更清晰地看到了他的脸。肤色偏黑，皱纹深刻，是常年奔波劳碌的痕迹。他的眼神依旧平静，但深处似乎有某种极细微的东西闪动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手进棉袍的内兜，摸索着。沈砚之的肌肉微微绷紧，随时准备应对任何突发情况。

男人掏出的，不是火柴或打火机，而是一个半旧的钱夹。他打开钱夹，从里面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纸币，对折着，看不清全貌。他用那双布满粗茧的手指，将纸币展开一半，动作自然地将有图案和号码的一角，朝向沈砚之，递了过来。

“心暖自然不惧寒。”

男人的声音低沉，略带沙哑，如同被江风磨砺过一般。同时，他的目光紧紧锁定沈砚之，观察着他的反应。

沈砚之的目光落在那半张纸币上。

民国三十年版，壹圆券。图案和颜色无误。他的视线迅速扫向编号区域——尾数，73！

完全吻合！

暗语正确，信物正确！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瞬间冲上沈砚之的头顶，几乎让他有瞬间的眩晕。是“农夫”！真的是组织派来的“农夫”！这条逃生通道，是真实的！

巨大的 relief （解脱感）几乎要将他淹没，但他强大的意志力立刻将这股情绪死死压住。现在远未到可以放松的时候。他脸上露出一丝符合“借火被婉拒并看到奇怪半张纸币”的、恰到好处的疑惑和不解，但眼神深处，则向对方传递出确认的信号。

他伸出手，没有去接那半张纸币，而是仿佛只是无意地用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纸币的边缘，同时低声快速说道，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怀瑾。”

这是确认自己身份的代号。

“农夫”浑浊的眼睛里，那丝细微的光芒稳定下来。他微微颔首，极其隐蔽，动作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他迅速将半张纸币收回钱夹，放回内兜，整个过程流畅自然。然后，他拿起脚边的藤箱，站起身，拍了拍长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坐够了要离开。

他没有看沈砚之，只是用那沙哑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般嘟囔了一句，声音飘散在风里，却清晰地钻入沈砚之的耳中：

“跟着我。保持距离。”

说完，他提着藤箱，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沿着江边，朝着与外白渡桥相反的方向走去。

沈砚之在原地又坐了一分钟，平复着依旧激荡的心绪，同时再次确认周围安全。然后，他才起身，朝着“农夫”离开的相反方向走了十几步，才在一个路口自然地转身，远远地吊在了“农夫”的身后。

接头成功了。但真正的考验——转移，现在才刚刚开始。

“农夫”显然极其谨慎，他没有选择直接前往目的地，而是开始了在上海错综复杂的街巷中穿梭。他从外滩转入四川中路，又拐进更狭窄的九江路，时而混入人流，时而快速穿过马路，时而在某个店铺橱窗前短暂驻足。

沈砚之保持着大约五十米的距离，精神高度集中，既要跟住前方那个看似普通却行动敏捷的身影，又要时刻警惕身后和周围是否出现尾巴。他利用街角的反光玻璃、商店橱窗、甚至路边停靠车辆的车窗，不断观察反射影像，确认自己的安全。

这是一场无声的默契考验，也是对双方反跟踪能力的极致演练。

他们穿过依旧保留着旧式风貌的里弄，绕过正在施工、尘土飞扬的街区，甚至短暂地搭乘了一段有轨电车，又在下一站迅速下车。“农夫”的路线选择看似随意，实则极具章法，充分利用了上海城市的复杂性和人流车流的掩护。

沈砚之的心渐渐安定下来。“农夫”表现出的专业素养，让他对这次转移的信心增加了几分。

大约绕行了一个多小时，天色愈发阴沉，似乎真的要下雨了。“农夫”最终拐进了靠近苏州河畔的一片仓库区。这里建筑庞大、布局杂乱，堆放着各种货物箱和废弃材料，行人稀少，只有零星的工人和看守在活动。

他在一栋挂着“福昌货栈”牌匾、看起来有些破旧的两层砖石结构仓库前停下了脚步，左右看了看，然后推开一扇虚掩的侧边小铁门，闪身走了进去。

沈砚之在远处一个堆叠的木箱后隐蔽起来，仔细观察了仓库周围几分钟。没有发现异常动静。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着，确保没有因为长时间的跟踪而显得狼狈，然后才迈步朝着那扇小铁门走去。

门内是一条昏暗、堆满杂物的短走廊，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霉味。走廊尽头有微光透出，传来隐约的脚步声。

沈砚之轻轻推开通往内部的门。

里面是一个空旷的货仓，堆着一些覆盖着帆布的货物，光线从高处几扇布满污垢的气窗透下，形成一道道光柱，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农夫”就站在货仓中央，背对着他。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此刻，他脸上那层底层小商人的漠然已经褪去，眼神变得锐利而沉稳。他看着沈砚之，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指了指货仓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小门。

那里，就是通往重庆的起点吗？

沈砚之迈步向前，走向“农夫”，也走向那扇未知的门。他知道，踏出这一步，他将告别上海这个危机四伏的舞台，前往另一个更加复杂、也更加危险的战场——重庆。

新的潜伏，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