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哨 第159章 “隼”现形与心理迷宫

市公安局大楼坐落于皇城根附近，原是一处旧政府的衙署，经过修葺和改造，成为了维护新生人民政权稳定运转的重要枢纽。青砖灰瓦的建筑带着历史的厚重感，门口持枪站岗的解放军战士神情肃穆，进出的工作人员步履匆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张与忙碌。

沈砚之在秘书科一位年轻干事的引导下，穿过略显嘈杂的走廊，来到了位于二楼东侧的“特别情报科”。科室占据了几间相通的办公室，气氛与外间相比，更为凝重肃杀。墙上挂着北平市详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图钉标记着一些地点；几张办公桌上堆满了卷宗和文件，几个穿着便装或旧警察制服（显然是留用人员）的同志正伏案工作，或低声交谈，空气中弥漫着烟草和旧纸张混合的气味。

科长是一位名叫赵世诚的中年人，身材高大，面容粗犷，眼神锐利如鹰，据说曾是部队里出色的侦察兵。他热情地与沈砚之握手，力道很大：“沈砚之同志！欢迎欢迎！早就听说你的大名了，天津‘净网’干得漂亮！咱们这儿，正缺你这样的技术尖子！”

他的直爽让沈砚之略感意外，但也迅速适应：“赵科长过奖，初来乍到，还需要学习和适应。”

“嗨，别客气！时间紧，任务重，没那么多虚礼。”赵世诚大手一挥，引着沈砚之来到靠窗的一张办公桌前，这里已经清理干净，摆放了纸笔和一部内部电话。“这就是你的位置。咱们科刚成立，人手不足，规矩也少，讲究效率。你的主要职责，陈明同志应该跟你说了，技术侦察、密码破译，还有，”他压低了些声音，指了指墙上地图几个标记了红色问号的地点，“帮着把这些藏在阴沟里的老鼠，一个个揪出来！”

沈砚之点点头，没有多言，将带来的简单行李放下。他能感受到赵世诚话语背后沉甸甸的压力。

赵世诚也不啰嗦，立刻召集科室里的几名骨干，开了个简短的见面会兼案情分析会。除了赵世诚，还有副科长老李，一位经验丰富、沉默寡言的老地下工作者；侦察组组长孙大勇，原部队侦察排长，身手矫健；以及两位电讯方面的留用技术人员，老吴和小张，看起来有些拘谨。

“这位是沈砚之同志，以后就是我们科的技术负责人，大家欢迎。”赵世诚简单介绍后，便切入正题，“根据内线最新传回的消息，以及我们对近期几起破坏未遂事件的并案分析，可以确认，代号‘鼹鼠’的敌特确实已经潜入北平，并且活动频繁。他的目标，极有可能是在各界代表会议召开期间，制造一起影响极其恶劣的爆炸事件。”

众人的神色都凝重起来。

“目前我们掌握的线索依然很少。”老李推了推眼镜，语气沉稳，“‘鼹鼠’非常狡猾，反侦察能力极强。他使用的死信箱位置多变，密写方式也经常更换。我们截获过几次他与其上线的无线电通讯，但使用的是从未出现过的一次一密乱码，破译难度极大。”

沈砚之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老李递过来的几份物证照片和电文抄录件上。死信箱的位置选择很有特点，多在人来人往却又不引人注目的公共场所，如公园的长椅下、公共图书馆的特定书架缝隙；密写药水的成分也很特殊，显影后字迹很快就会淡化消失，难以追踪。电文更是如同天书，没有任何规律可循。

“而且，我们怀疑，‘鼹鼠’并非单独行动。”孙大勇补充道，他指着地图上的几个红点，“这几起未遂事件，虽然手法有‘鼹鼠’的风格，但在细节上又有些微差异，比如炸药包的捆绑方式、引爆装置的简陋程度。我们判断，他可能有一个小型的行动小组，或者，他在培训新的执行者。”

沈砚之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陷入了沉思。对手的专业和谨慎，超出了他的预期。这不像是一般的顽固分子泄愤式的破坏，而是一场经过精心策划、有明确政治目的的高水平谍报破坏行动。

“他的上线，身份查明了吗？”沈砚之问道。

赵世诚摇了摇头，脸色阴沉：“‘鼹鼠’的上线，代号‘隼’，是保密局总部直接派出的高级督导，权限很高，据说地位超然，行踪比‘鼹鼠’更加诡秘。我们对他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这个代号，以及……他可能对沈砚之同志你，特别‘感兴趣’。”

最后这句话，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沈砚之身上。

沈砚之面色不变，心中却是一凛。果然，矛头指向了自己。

“是因为顾衍之？”他平静地问。

“不完全是。”赵世诚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向北平城，“顾衍之垮台，北平站覆灭，让保密局高层震怒。你作为深度参与其中的关键人物，自然是他们的眼中钉。但根据有限的情报分析，‘隼’对你的关注，似乎超出了简单的报复。他似乎……很欣赏你的能力，或者说，把你视为一个必须亲自‘验证’或‘摧毁’的对手。”

一种被毒蛇盯上的寒意，悄然爬上沈砚之的脊背。一个隐藏在暗处、对自己抱有特殊“兴趣”的强大对手，远比一个只想杀死自己的敌人更可怕。这意味着，对方可能会采取更不可预测、更针对他个人弱点的行动。

会议结束后，沈砚之立刻投入了工作。他首先要做的，就是尝试破解“鼹鼠”使用的密码。

他将截获的几份电文铺在桌上，仔细研究起来。乱码毫无规律，确实像是一次一密。但他注意到，在每份电文的开头和结尾，都有几个固定的、看似无意义的字符组。这不符合标准的一次一密操作流程，像是某种标识或校验码。

他反复比对这几组字符，调动脑海中储存的无数密码模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办公室里的其他同志陆续下班离开，只剩下他桌前的台灯还亮着，在堆积如山的卷宗上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

苏曼卿打来电话，询问他是否回家吃饭。他这才惊觉天色已晚，让她先吃，不用等自己。

挂断电话，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目光再次落回那些字符上。突然，一个极其冷僻的、源于二战时期德国某情报机构使用的双重伪装编码规则闪过他的脑海。那是一种在一次性乱码基础上，再加入固定位置标识符以混淆视听的手法，旨在让截获者误判密码体系，徒劳无功。

他立刻拿起铅笔，按照那个规则的逆推方式，尝试剥离那几组固定字符，然后对剩余的电文部分进行频率分析和词法匹配……

几个小时过去了，窗外已是万家灯火。沈砚之的眼中布满了血丝，但眼神却越来越亮。他成功地剥离了干扰项，虽然还无法完全破译电文内容（因为缺乏对应的一次一密底码），但他确认了密码体系，并且从电文残留的、未被完全掩盖的统计特征中，推断出“鼹鼠”与“隼”最近的几次通讯，频繁提及了几个关键词的隐晦代称：“礼堂”、“时钟”、“礼物”。

礼堂？时钟？礼物？

沈砚之的眉头紧锁。这显然是在指代某个具体的目标、时间和行动方式。各界代表会议的召开地点，正是在中南海的怀仁堂……“礼堂”很可能就是指那里！“时钟”可能代表行动时间，而“礼物”……极可能就是炸弹！

他立刻拿起电话，接通了赵世诚家的线路。

“科长，我是沈砚之。有突破……”

……

就在沈砚之埋头于密码迷宫的同时，北平城另一处，一座看似普通的、带着小小四合院的宅邸内。

书房里只点着一盏绿色的台灯，光线昏暗，将坐在书桌后的身影笼罩在阴影之中。他穿着一身熨帖的深灰色中山装，手指修长干净，正慢条斯理地用一块绒布擦拭着一副金丝边眼镜。

他的动作优雅而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珍贵的艺术品。书房里很安静，只有绒布摩擦镜片的细微声响，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的市声。

书桌上，摊开放着一本线装的《孙子兵法》，但在书页的夹缝中，却隐约能看到一些用极细铅笔写下的、与书籍内容毫不相干的符号和数字。旁边，放着一份薄薄的卷宗，最上面一页，赫然是沈砚之的档案照片，照片上的沈砚之目光沉静，带着几分书卷气。

男人擦好眼镜，将其戴回鼻梁上。金丝镜框后，是一双深邃、冷静，甚至带着几分学者般睿智的眼睛。只是那眼神深处，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狂热的探究欲和掌控欲。

他拿起沈砚之的照片，仔细端详着，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入骨的笑意。

“沈砚之……‘哨’……”他低声自语，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渗人的寒意，“顾衍之那个蠢货，空有忠诚，却无头脑，败在你手里，不冤。他至死都没看清，你玩的到底是什么游戏。”

他放下照片，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节奏稳定。

“技术精湛，心思缜密，善于利用矛盾，能在绝境中寻得一线生机……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可惜，误入歧途。”

他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纸条上，用一种独特的、略带花体的字体，写下了一行字：

“试探开始。目标：苏。方式：心理。目的：测‘哨’反应，寻其裂痕。”

写完后，他仔细地将纸条卷成细小的纸卷，放入一个特制的、如同香烟过滤嘴般大小的铜制小管中。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窗帘一角，望向外面沉沉的夜色。远处，市公安局大楼的轮廓在夜色中隐约可见。

“优秀的哨兵，总能听到最细微的声响。”他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但有时候，过于敏锐的听觉，反而会被特定的频率所干扰、甚至摧毁。沈砚之，你的‘哨声’，能穿透我为你精心准备的迷雾吗？我很期待。”

他松开窗帘，书房重新陷入昏暗。他就像一只隐藏在夜色深处的隼，锐利的目光已经锁定了猎物，正在耐心等待着最佳的攻击时机，准备用最精准、最致命的方式，啄碎猎物的头颅。

新的对手，“隼”，已经张开了他的翅膀，投下的阴影，悄然笼罩向沈砚之和苏曼卿刚刚获得的短暂安宁。这场斗争，从一开始，就注定不仅仅局限于技术层面的对抗，更是一场残酷的心理围猎。沈砚之将要面对的，是一个了解他、欣赏他，并意图从精神和意志上彻底摧毁他的、前所未有的可怕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