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哨 第142章 铁窗曦光

那由远及近、排山倒海般的声响——冲锋的号角，浪潮般的喊杀，夹杂着零星却愈发稀疏的抵抗枪声——如同持续不断的雷鸣，滚过北平城的天空，也透过高窗那厚重的铁栅，清晰地传入沈默（沈砚之）所在的这间地下牢房。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没有试图起身张望，只是静静地聆听着。这声音，与他记忆中重庆防空警报的凄厉、与“镜清斋”管道内的死寂、与保密站审讯室里的鞭挞呵斥，都截然不同。它充满了原始的、摧枯拉朽的力量，是一种宣告，宣告着旧秩序的崩塌与新世界的诞生。

身体的剧痛和高烧依旧存在，左臂伤口传来的灼热感甚至因为精神的松弛而变得更加清晰。但一种奇异的平静笼罩着他。挣扎、逃亡、酷刑、绝望……一切都过去了。他像一艘在惊涛骇浪中几近破碎的小舟，终于被冲上了彼岸，尽管遍体鳞伤，但终究是……靠岸了。

走廊外早已陷入一片死寂。先前那些慌乱奔跑、绝望呼喊的脚步声和声音都已消失不见。守卫似乎也撤离了，或者，他们正躲在某个角落里，颤抖着等待未知的命运。这座曾经象征着恐怖与权力的魔窟，此刻仿佛变成了一座被遗弃的空城，只剩下他一个囚徒，独自聆听着外面改天换地的轰鸣。

不知过了多久，那震耳欲聋的炮火声和密集的枪声，开始逐渐减弱、稀疏，最终，被一种更加庞大、更加有序的脚步声、车轮滚动声以及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充满了生气与力量的军歌声所取代。

解放了。

这个词在他心中缓缓浮现，带着一种不真实的、沉甸甸的分量。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于之前任何声响的、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清晰地朝着地下牢房的方向而来！脚步声中，还夹杂着金属钥匙碰撞的清脆声响。

是新的占领者？还是……

沈默的心微微提起，但又迅速落下。到了此刻，任何结局，他都能坦然接受。

脚步声在他的牢房门外停下。钥匙插入锁孔，转动。

“咔哒。”

那扇禁锢了他不知多久的厚重铁门，被从外面缓缓推开。

一道身影，逆着走廊里比牢房内明亮许多的光线，站在门口。那人穿着一身略显宽大、洗得发白的土黄色军装，帽檐下是一张年轻、黝黑、带着风霜却眼神清亮的面孔，臂膀上佩戴着鲜明的红色臂章。他手中持着一把上了刺刀的步枪，动作标准而警惕，但看向沈默的目光中，带着一种好奇与审视，而非敌意。

在他身后，还站着几名同样装束的士兵。

“里面的人，出来！”年轻的士兵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喊道，语气还算平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沈默没有立刻动弹，他只是抬起头，迎着门口透进来的、久违而刺眼的光线，微微眯起了眼睛。阳光……他仿佛已经一个世纪没有见过如此直接的阳光了，即使只是从走廊反射进来的余光，也让他感到一阵眩晕。

他挣扎着，用尚能活动的右臂支撑着地面，想要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但身体太过虚弱，尝试了几次，都踉跄着几乎摔倒。

门口的年轻士兵见状，眉头微皱，对身后示意了一下。另一名年纪稍长、看起来像是班长模样的士兵走上前，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扶住了沈默那只没有受伤的右臂，帮他稳住了身体。

“还能走吗？”班长开口，声音粗粝，但语气并不凶狠。

沈默借着他的力量，终于勉强站直了身体。他靠在门框上，喘息了片刻，才缓缓点了点头。

“跟上。”班长言简意赅，松开了手，示意他走出牢房。

沈默迈动如同灌铅的双腿，一步，一步，踏出了那间囚禁他、折磨他、也见证了他最后坚守的牢房。当他完全站在走廊里时，更加明亮的光线让他不由自主地再次闭上了眼睛，适应了片刻。

走廊里，站着不少同样穿着土黄色军装的士兵，他们正在逐一打开其他牢房的门，将里面零星几个面黄肌瘦、神情麻木的囚犯带出来。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血腥和灰尘混合的味道，但一种新的、属于胜利者的秩序正在建立。

沈默在班长的示意下，跟着队伍，沿着走廊向外走去。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但没有人催促他。身边的士兵们虽然保持着警惕，但并没有对他这个伤痕累累、虚弱不堪的囚犯表现出过多的敌意。

他们沿着楼梯向上，穿过曾经熟悉、此刻却感觉陌生的大厅。大厅里一片狼藉，文件散落满地，桌椅东倒西歪，显示着不久前这里经历的混乱与弃守。一些解放军战士正在清理和警戒。

当沈默终于被人搀扶着，迈出保密站那扇沉重的大门时，扑面而来的，是北平冬日清冷而新鲜的空气，以及……无比耀眼的、真实的阳光！

他猛地闭上了眼睛，泪水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那过于强烈的光线，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重获新生般的巨大冲击。

他听到了街上鼎沸的人声，看到了飘扬的、鲜艳的红旗，看到了穿着各式各样服装的市民们脸上洋溢着激动与期盼的笑容，看到了整齐列队、精神抖擞的解放军战士……

北平，真的解放了。

他像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童，贪婪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感受着阳光洒在脸上的温暖，尽管这温暖暂时还无法驱散他体内的寒意。

一名穿着干部服、戴着眼镜的中年人走了过来，看了看被士兵搀扶着的沈默，又看了看他满身的伤痕和极其糟糕的状态，对旁边的班长低声交代了几句。

很快，一副担架被抬了过来。

“同志，你先去治疗。”那名干部对沈默说道，语气温和而坚定。

同志……这个称呼，让沈默恍惚了一下。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阳光下，被人如此称呼了。

他没有拒绝，在士兵的帮助下，躺上了担架。当担架被抬起，离开地面时，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座阴森肃穆的保密站大楼。它依旧矗立在那里，但在飘扬的红旗和欢呼的人群映衬下，却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威严与恐怖，变成了一具巨大而空洞的躯壳。

顾衍之……他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结局如何。但那已经不重要了。时代的车轮碾过，个人的命运，无论是辉煌还是黯淡，都已被卷入历史的洪流，成为了过去式。

担架穿过欢呼的人群，朝着临时设立的医疗点方向抬去。沈默躺在担架上，仰望着北平湛蓝的天空，感受着身体被移动时传来的阵阵剧痛，心中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宁静与空旷。

他活下来了。他看到了黎明。

尽管前路未知，伤势沉重，苏曼卿下落不明，还有无数牺牲的同志需要缅怀……但此刻，沐浴在这新生的阳光下，他只想好好地、贪婪地呼吸。

铁窗的阴影在身后渐渐远去，而曦光，正洒满他前方的道路。

他缓缓闭上眼睛，任由担架有节奏地晃动着，仿佛摇篮。在经历了漫长的黑暗与挣扎之后，他终于可以，暂时地、安心地，休息一下了。

天，确实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