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哨 第115章 幽巷琴音

水塔顶端的寒风捱过了一夜，沈默靠着报童送来的药物、食物和那点珍贵的清水，以及更重要的——与组织重新联系带来的精神支撑，勉强撑过了最危险的时刻。高烧在药力作用下稍稍退去，虽然身体依旧虚弱，左臂的疼痛也未曾稍减，但至少意识恢复了清明，体力也略微恢复了一丝。

天光微亮，城市在薄雾中苏醒。沈默谨慎地观察着下方，昨夜的搜捕喧嚣已经平息，但街道上巡逻队的频率并未减少。顾衍之布下的网，依旧严密。

他必须尽快离开水塔。这里虽然暂时安全，但绝非久留之地，而且一旦被发觉，便是绝境。

他将报童留下的布包仔细收好，尤其是那张写着新联络地址和暗号的薄纸片，贴身藏匿。然后，他活动了一下僵硬冰冷的四肢，开始顺着那锈迹斑斑的铁梯，小心翼翼地向下攀爬。下降的过程比攀爬时更加艰难，左臂几乎无法用力，全凭右臂和双腿的力量支撑，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伤处，疼得他冷汗淋漓。

终于脚踏实地，他靠在塔基冰冷的砖墙上，喘息了片刻。清晨的寒意沁入肺腑，却也让他精神一振。

新的联络点位于城南的琉璃厂附近，一处鱼龙混杂、遍布各类小店和作坊的区域。地址是一个名为“清韵斋”的古琴作坊。识别暗号是询问一款并不存在的古琴型号“蕉叶听泉”，对方需回答“此琴需待知音，客官可先看‘残雷’”。

这是一个相对文艺且隐蔽的掩护，符合琉璃厂的整体氛围，不易引起特务的注意。

但从西直门外到城南琉璃厂，几乎要横穿大半个北平城。对于此刻伤痕累累、身份敏感的沈默而言，这段路程不啻于一场新的长征。

他不敢走大道，再次化身那个沉默潦倒的苦力“哑巴刘”，沿着小胡同和背街小巷，开始了艰难的跋涉。他尽量避开人流，低着头，缩着脖子，将存在感降到最低。

饥饿和虚弱如同附骨之蛆，时刻折磨着他。报童留下的压缩饼干早已吃完，水也所剩无几。他只能依靠意志力，强迫自己迈动如同灌铅的双腿。

沿途，他看到了更多印有他“沈默”照片的通缉令，张贴在街口的公告栏和某些店铺的橱窗上。悬赏的金额高得惊人，足以让任何平民动心。这让他每一步都如同行走在刀尖，必须时刻警惕着来自任何方向的注视。

途中，他几次遇到巡逻盘查。有一次，几个警察拦住了他，审视着他破烂的衣着和污浊的脸。

“干什么的？从哪里来？”为首的警察厉声问道。

沈默低着头，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啊啊”声，用手指了指自己张开的嘴，又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是个哑巴，然后指了指西直门外的方向，做出一个扛活的姿势。

警察皱着眉头，打量了他几眼，似乎嫌他身上的味道难闻，挥了挥手：“滚吧滚吧！臭要饭的，别挡道！”

沈默如蒙大赦，低着头，加快脚步离开，直到拐过街角，才敢稍微松一口气。

这样的险情，一路上遇到了不止一次。他靠着伪装、谨慎和一点运气，一次次化险为夷。但体力的消耗是巨大的，左臂的伤口因为持续的行走和紧张，又开始隐隐作痛，甚至有温热的液体渗出，浸湿了包扎的布条。

他咬紧牙关，不敢停歇。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到达琉璃厂，找到“清韵斋”。

日头渐高，又偏西。沈默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穿过了多少条胡同，躲避了多少次盘查。他的意识又开始因疲惫和伤痛而模糊，视野边缘泛起黑斑。全凭着一股不灭的意志在支撑。

终于，在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昏黄时，他踉跄着踏入了琉璃厂的地界。这里街道狭窄，两旁店铺林立，古玩字画、文房四宝、碑帖篆刻，琳琅满目。空气中飘散着墨香、纸香和淡淡的漆器味道。虽然也已感受到时局的紧张，但比起其他地方，这里似乎还保留着一丝旧日的文人气息。

他按照地址，在一条更显僻静的支巷深处，找到了“清韵斋”。那是一个门面不大的店铺，黑底金字的匾额已经有些褪色，橱窗里陈列着几张制作精良的古琴，店内光线昏暗，看不真切。

沈默在巷口停下，没有立刻进去。他靠在墙边，假装休息，实则仔细观察着店铺周围的情况。没有发现明显的盯梢，进出店铺的客人也多是文人雅士模样，看起来一切正常。

但他不敢有丝毫大意。顾衍之的狡猾，他深有体会。

他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和姿态，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对古琴感兴趣的、落魄但尚存风骨的文人（这比他伪装苦力要难得多），然后迈步走进了“清韵斋”。

店内比外面看起来要深一些，两侧墙壁上挂着不少琴，空气中弥漫着木材和漆料特有的香味。一个穿着半旧青布长衫、戴着圆框眼镜、五十岁上下的清瘦男子，正坐在柜台后，就着一盏台灯，仔细地修补着一张琴的面板。听到有人进来，他抬起头，扶了扶眼镜，目光温和而带着询问。

“掌柜的，叨扰了。”沈默开口，声音因干渴和疲惫而显得异常沙哑，“请问，贵店可有‘蕉叶听泉’此琴？”

掌柜的闻言，手上修补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头，再次仔细地打量了沈默一眼。他的目光在沈默污浊的脸、破旧的棉袄以及不自然垂落的左臂上停留了一瞬，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蕉叶听泉？”掌柜的缓缓放下手中的工具，摇了摇头，语气平和，“客官，此琴稀世，需待知音。小店暂无存货。”他话锋一转，指向墙角一张形制古朴、漆色深沉的琴，“客官若是有意，不妨先看看这张‘残雷’，虽是仿唐之作，音色却也苍古雄浑，别有韵味。”

暗号对上了！

沈默心中紧绷的弦稍稍一松，几乎要站立不稳。他强撑着，走到那张“残雷”琴前，假装端详，实则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快速说道：“‘槐树’让我来的。我需要帮助。”

掌柜的（现在可以称他为“清韵斋主人”）神色不变，依旧保持着那份文人的淡然，他站起身，走到店门口，挂上了“暂停营业”的木牌，然后关上店门，插上门闩。

做完这一切，他转过身，看向沈默，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沉稳，与刚才那个温和的琴匠判若两人。

“同志，你受伤了？跟我来。”他没有多余废话，直接引着沈默穿过店铺前堂，走向后面狭窄的院落。

院落很小，只有一间正房和一间充当工作间的厢房。清韵斋主人将沈默引入正房，房间里陈设简单，但干净整洁，有一股淡淡的草药味。

“这里暂时安全。你先坐下，我看看你的伤。”清韵斋主人示意沈默坐在炕沿上，自己则熟练地打开一个木箱，里面竟然是齐全的急救药品和器械。

沈默此刻再也支撑不住，几乎是瘫坐在炕上，任由对方解开他左臂上那早已被血和脓浸透的肮脏布条。

当伤口暴露在灯光下时，清韵斋主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伤口红肿不堪，边缘发黑，明显是严重感染，甚至有了坏疽的迹象。

“你这条胳膊……再晚来两天，恐怕就保不住了！”清韵斋主人语气凝重，立刻开始动手清理伤口，他的动作专业而迅速，远比沈默自己处理要干净利落得多。剧烈的疼痛让沈默额头青筋暴起，但他紧紧咬住牙关，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清创、上药、重新包扎。清韵斋主任又给沈默打了一针消炎针，喂他吃了退烧药和一点流质食物。

做完这一切，沈默感觉仿佛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但身体的痛苦确实减轻了不少，一股沉重的疲惫感席卷而来。

“谢谢你，同志……”沈默虚弱地说道。

“叫我老谭就行。”清韵斋主人——老谭，收拾着器械，语气恢复了平和，“‘槐树’同志已经通过紧急渠道通知我了。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苏曼卿同志被捕，顾衍之布下陷阱，你现在处境极其危险。”

沈默靠在炕头的被垛上，闭着眼睛，感受着药物带来的昏沉感：“组织……有什么计划？”

老谭沉默了一下，声音低沉：“‘槐树’同志正在全力设法营救苏曼卿同志，但难度极大。顾衍之将她视为诱饵，看守得铁桶一般。至于你，‘槐树’同志的命令是，让你在我这里安心养伤，彻底切断与外界的主动联系，等待下一步指示。‘清韵斋’是目前仅存的、尚未暴露的几个高级安全屋之一，我们必须确保它的绝对安全。”

沈默明白，这意味着他暂时无法采取任何行动，只能被动等待。这对于担心苏曼卿安危的他来说，无疑是一种煎熬。

“我明白。”他最终只能吐出这三个字。

“你先好好睡一觉。”老谭给他盖好被子，“这里很安全。养好伤，才能继续战斗。”

沈默点了点头，强烈的疲惫和药力让他再也无法支撑，沉沉睡去。

在他陷入沉睡之前，耳边似乎隐约听到了前堂传来的一两声清越的琴音，婉转低回，仿佛在诉说着这幽深巷弄里，不为人知的坚守与希望。

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暂时的避风港，但外面的风暴，却远未停息。苏曼卿仍在魔窟，顾衍之的网依然高悬，而他的战斗，还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