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只要他一日未能真正领悟自身罪孽的根源,未能从灵魂深处产生彻骨的悔悟,这场轮回就永无止境。
第一世,他是被恶犬撕碎的灾民。
第二世,他是被逼自尽的李秀才。
第三世,他是田地被占、女儿被掳、咳血而亡的王老实。
第四世,他是因米价飞涨而饿死沟渠的无名老者。
第五世,他是被纵马踩踏的孩童。
第六世、第七世、第八世……他开始记不清次数。死亡成了家常便饭,痛苦成了永恒伴侣。最初的恐惧、不甘、愤怒,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几乎冻结灵魂的麻木和疲惫取代。
然而,就在这近乎彻底的麻木之中,某些东西也在悄然积累。
他开始在作为“受害者”的短暂一生里,注意到更多以往被他完全忽略的细节:李秀才袖口磨损处密密麻麻的缝补针脚;王老实挨打时死死护在怀里的、给女儿买的褪色红头绳;饿死老者临死前紧攥的、留给更饥饿者的半块窝窝头……
这些细微的、与他奢华生活相比微不足道的细节,却像一根根细小的冰锥,一次次刺破他麻木的外壳。
他开始不仅仅感受到自己的痛苦,更开始隐约感受到那些受害者本身的情感——对家人的眷恋,对生活的期盼,对不公的无力反抗……
这种感受,与他作为“钱穆”时,那种视众生如草芥、从未将他人之苦乐放在心上的心态,形成了越来越尖锐、无法忽视的对比。
直到某一次轮回。
他成了一个他几乎毫无印象的受害者——一个在钱家库房外,被家丁误以为是窃贼、失手打死的无名流浪汉。事实上,那流浪汉骨瘦如柴,仅仅只是想在那寒冷冬夜,靠近库房那堵能挡点风的墙根取个暖。
在这一世短暂的“生命”里,他体会到了彻骨的寒冷、烧灼的饥饿、世人嫌恶的目光。在家丁棍棒落下时,他除了剧痛,竟感受到一种从苦难中解脱的释然,以及对那堵粗糙墙根的一丝微弱眷恋。
死后,意识回归地狱黑暗与颅骨碾磨声的瞬间。
这一次,一个从未有过的、清晰无比的问题,如同雷霆在他灵魂中炸响:
“我(钱穆)当年,知不知道那个蜷缩在库房外的流浪汉,仅仅只是想取个暖?知不知道他和我一样,也会冷,也会饿,也渴望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暖?”
答案冰冷而显而易见:不知道。也根本不屑于知道。
“那么,我当年,又可曾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的念头,想去‘知道’一下?想去了解,那些在我的阴影下挣扎的,究竟是些什么‘人’?他们有着怎样的故事和苦衷?”
答案更加残酷:没有。从未。一次也没有。
在他钱穆的世界里,这些人如同路边的石子,墙角的灰尘。他们的悲喜、他们的处境、他们为何会成为“石子”和“灰尘”的原因,根本不值得他投去一丝关注。他们的存在,只取决于是否碍事,是否合意。碍事了,随手踢开碾碎;合意了,随手拿走。简单,直接,残酷,且…彻头彻尾的漠然。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罪孽在于那些具体的行为——“纵犬伤人”、“强占田宅”、“逼死人命”……所以他在无数次的轮回里,每一次惨死时,内心充满对“钱穆”的仇恨,以及“我错了,我不该这样做”这种停留在行为层面的悔恨。他以为认识到行为的错误,就是悟了。
但此刻,在这无尽的死亡循环和痛苦积淀之后,他忽然明白了,彻骨地明白了!
那些具体的行为,只是罪恶之树上狰狞的果实。
而真正的根源,是滋养这棵毒树的土壤——是那颗视他人为无感之物、从未将那些“蝼蚁”当作与自己一样的、有血有肉有悲有喜的、“人”的心!
是那种彻头彻尾的、坚如磐石的、冰冷的漠然!
他不了解他们的痛苦,因为他从未试图,也从未愿意去了解。他不感受他们的绝望,因为他主动封闭了所有能感受的通道。他将自己的享乐和权欲,建立在对无数个完整的、“人”的世界的无视、践踏和碾轧之上!他从未真正“看见”过他们。
这才是他罪孽的根源!是那无形石碾真正要碾碎的、他灵魂中最坚硬最核心的顽石——那颗“漠然”之心!
“轰——!”
整个地狱空间,仿佛因他这触及本质的顿悟而震颤。那永恒不变的丝竹声和碾磨声,第一次出现紊乱。
那一直悬浮于他灵魂上方、缓缓逆时针转动的巨大石碾虚影,猛地一顿,停了下来。那停滞的姿态,充满了亘古未有的惊愕与审视。然后,在死寂中,它开始以一种无比舒缓、庄严的姿态,沿着相反的方向,顺时针,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转动了一周。
“咔嚓……嘣……”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灵魂最深处,那最坚硬最冰冷的核心,轰然破碎,又在那温暖(尽管源自忏悔)的光芒中,开始艰难地重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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