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墨风波过后,黎阳仓的空气像是被秋日的阳光晒透了,连风里都少了先前的紧绷。田埂上的杂草被除得干干净净,原本零散的流民屋舍,如今也多了几分规整——有人在屋檐下挂起了晒干的粟米穗,金黄的穗子垂着,像一串串小灯笼,透着过日子的踏实。时间在镰刀磨得发亮的“霍霍”声里、在水车转动的“吱呀”声里飞逝,转眼便从蝉鸣聒噪的盛夏,滑进了谷穗压弯禾秆的金秋。
天刚蒙蒙亮,东边的天际线染着一层淡金,田地里已经有了人影。沉甸甸的谷穗把禾秆压得快贴到地面,每一粒粟米都饱满得发亮,掐开外壳,里面的米仁白中带糯,嚼一口满是清甜。风从田埂上吹过,裹着熟透的谷物香气,那香气不是单薄的甜,是混着泥土腥气、阳光暖意的醇厚味道,吸一口都让人觉得踏实。远处的麦田更壮观,金黄的麦浪随着风势起伏,哗啦啦的声响像金色的海浪,能传到二里地外。春耕时,流民们攥着发霉的种子,蹲在龟裂的土地上叹气,谁也没敢想,这荒了大半的土地,能长出这么好的庄稼——去年流民刚来的时候,最好的地一亩才收八斗,今年刘仁管的甲,一亩竟能打两石粟米,翻了两倍还多。
整个黎阳仓都浸在这份实打实的喜悦里。流民们脸上的菜色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晒得黝黑的颧骨上的红光。有人早早就把镰刀磨得锋利,刀刃映着太阳,晃得人眼晕;妇女们则把家里的打谷桶搬出来,用布擦了一遍又一遍,连桶底的缝隙都不放过。连平日里最沉默的老张头,都坐在田埂上编草绳,嘴里哼着老家的秋收小调,手里的草绳编得又快又匀,说是要给孙子编个小蚂蚱。
王临几乎脚不沾地。天不亮他就揣着个麦饼出门,先去南坡的谷子地看灌浆情况,再去西沟的麦田查倒伏风险,裤脚沾着的泥块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最后硬邦邦地结在裤腿上。他给流民划分收割区域时,特意把离水源近的地分给了家里有老人孩子的农户;调配农具时,发现李三家的镰刀豁了口,当即把自己备用的那把递了过去——那是徐将军赏的精铁镰刀,比普通镰刀锋利得多。“先凑合用,等收了粮,给你打把新的。”王临拍着李三的肩,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眼里却亮得很。
忙到日头偏午,王临刚在田埂上歇口气,就听见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柳轻眉提着个青布陶罐,正快步走过来,额头上沾着细密的汗珠,鬓边的碎发被汗湿,贴在脸颊上。“忙了一上午,喝口米汤吧。”柳轻眉把陶罐递过来,罐口还冒着热气,混着红枣的甜香。
王临接过陶罐,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两人都顿了一下,柳轻眉的耳尖瞬间红了,赶紧别过脸,伸手去帮他擦额头的汗:“看你,汗都流进眼睛里了。”她的指尖带着凉意,擦过王临滚烫的额头,像一片小羽毛轻轻挠着。王临看着她低垂的眼睫,长而密,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心里忽然软下来,轻声说:“账房那边也忙,你别总跑过来,累着。”
“不累。”柳轻眉抬起头,眼里带着笑,“刘仁和小李刚报了预估产量,今年的粮能存够过冬的,还能多留些当明年的种子。”她从袖袋里掏出个小本子,上面记着密密麻麻的数字,“你看,这是各甲的预估,比咱们春天算的还多三成。”王临凑过去看,她的字娟秀整齐,每个数字后面都画着小圈,像是怕算错。“有你在,我放心。”王临的声音放得更柔,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等收完粮,给你放两天假,带你去附近的山涧看看,听说那边的枫叶红了。”柳轻眉的脸更红了,小声“嗯”了一声,把本子抱在怀里,像抱着个宝贝。
两人正说着话,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抬头一看,独孤凤骑着一匹黑马,正沿着田埂过来。她穿着一身轻便的盔甲,腰间挂着佩剑,长发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比平日里在军营里多了几分利落。看到王临和柳轻眉,她勒住马,从马背上跳下来,动作干脆,盔甲上的铜扣“叮”地响了一声。
“王主事,忙着呢?”独孤凤走过来,目光先扫过王临沾泥的裤脚,又落在柳轻眉微红的脸颊上,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我奉徐将军之命,来看看秋收的准备,顺便给你带张地图。”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地图,递给王临,“这是附近十里的地形,标注了可能有流寇出没的地方,秋收时粮多,得防着点。”
王临接过地图,展开一看,上面的线条画得清晰,关键位置还标着小红点。“多谢独孤校尉费心。”他抬头看向独孤凤,发现她的盔甲肩甲上沾了点灰尘,显然是赶路来的,“一路辛苦,要不要先去账房喝杯茶?”
“不了,还要回营复命。”独孤凤摇摇头,目光落在田地里的流民身上,语气里带着赞许,“你这屯田办得好,比军中某些将领管的粮田还规整。流民能安心种地,比什么都强。”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若是需要人手巡逻,随时派人去军营说一声,我调些兵过来。”王临点头应下,看着她翻身上马,黑马打了个响鼻,绝尘而去。他握着地图,指尖还留着羊皮的粗糙触感,想起刚才独孤凤说话时,耳根似乎微微泛红,心里忽然觉得,这位平日里冷硬的校尉,也有细腻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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