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巫师纪元 第17章 罗兰

“远生号”仿佛一头在星蓝海域中沉默潜行的金属巨兽，其内部却是一个正在缓慢腐烂的封闭生态。新规则如同一把无形的锉刀，日夜不停地打磨着每个人的神经，磨去文明的外壳，露出底下**的生存本能。空气中永远混杂着汗臭、淡淡的血腥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由绝望与猜忌熬煮出的毒药。

维洛克团队的废弃储物间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凯莱布如同一尊铁铸的门神，背靠着被杂物加固的入口，闭着眼睛，但耳朵如同最敏锐的雷达，捕捉着门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加布里埃尔不再摆弄他那些小玩意儿，而是用一块边缘锋利的金属片，反复削尖一根从扫帚上拆下的木棍，眼神里是狼一般的警惕和务实。其他成员大多沉默不语，抓紧时间休息，或小口小口地抿着水囊里所剩无几的清水，仿佛那是最后的甘霖。分享食物是禁忌，连多余的眼神交流都带着掂量的意味。

维洛克站在舷窗前，窗外流动的、蕴含着充沛能量的奇异光晕，无法驱散他眉宇间的凝重。他的大脑如同精密仪器，不断计算着份额递减的速率、船上各个势力的消长，以及那本来自地库的日记中，关于月光贝与能量感应的晦涩描述。资源、知识、力量，在这艘船上，一切都围绕着最原始的生存博弈。

他的目光偶尔会掠过走廊远处，那个总是蜷缩在阴影里的身影——罗兰。

罗兰的存在，像是一个活在夹缝中的幽灵。他依旧穿着那身不合体的、脏污的灰色粗布外套，试图将自己融入背景。淡金色的卷发如今彻底被油污和灰尘粘结，一绺绺地贴在毫无血色的额头和消瘦的脸颊上。他那张原本清秀的脸，因为饥饿和持续的惊恐，双颊凹陷，眼窝发青，唯有一双浅蓝色的眼睛，如同惊弓之鸟，永远在飞快地、不安地转动，警惕着任何可能降临的危险。他紧紧抱着那个磨损严重的皮质背包，仿佛那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或者说，是他与过去那个相对安全的世界唯一的联系。

加布里埃尔顺着维洛克的目光看去，撇了撇嘴，低声道：“还在看那个家伙？真是个奇迹，他居然还能撑到现在。”他的语气里少了之前纯粹的鄙夷，多了一丝难以理解的诧异。“每天抢份额，他都像要上刑场，躲在最后，动作慢得像蜗牛，好几次我都以为他完蛋了，可他偏偏又能像泥鳅一样，在最后关头挤进去，拿到他那份。看他那风一吹就倒的样子，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

凯莱布难得地接了一句，声音沉闷：“像老鼠。打不死，饿不死。”他的比喻粗糙而准确。罗兰展现出的，并非勇气或力量，而是一种属于底层生物的、极其顽强的生存韧性——一种在绝对劣势下，依靠本能、谨慎和一点点运气挣扎求存的坚韧。

维洛克沉默着。他观察到更多细节。罗兰从不与任何人发生正面冲突，面对推搡和辱骂，他总是第一时间缩紧身体，低下头，用沉默和退让化解大部分直接的暴力。他领取食物和水后，会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人群视野外，找到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用身体挡住，以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带着极度珍惜和隐秘的态度，缓慢而彻底地吃完每一口食物，连指尖的面包屑都会舔舐干净。他的眼神里，除了恐惧，还有一种对食物近乎病态的专注和守护欲，那是被极度饥饿刻入骨髓的本能。

这是一种纯粹自私的、只为自身生存的坚韧。他不在乎他人，不参与任何团体，不抱有任何超越“活下去”之外的希望。他的世界缩小到了只剩下他自己，以及能让他延续生命的下一口食物。

夜色深沉，船上大部分区域都陷入了一种死寂般的安静，唯有海浪拍打船体的单调声响是永恒的伴奏。

在远离主要住宿区的一个通风管道狭窄的凹陷处，罗兰像一只找到巢穴的受伤动物，蜷缩在里面。这里勉强能容纳他瘦削的身体，阴暗、潮湿，但足够隐蔽，能给他带来一丝可怜的安全感。

饥饿感如同附骨之疽，从未真正离开。他小心翼翼地从背包最内层，摸出今天抢到的那块比前几天又小了一圈的黑面包。他没有立刻吃，而是先凑上去，深深地闻了一下那带着麦麸和微微酸败气息的味道，喉咙不受控制地滚动着。然后，他用颤抖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掰下指甲盖大小的一小块，放入口中，闭上眼睛，用唾液慢慢湿润，让它尽可能长时间地在舌头上融化，感受那微不足道的能量流入喉咙。

他不敢多吃。他必须为明天，为未知的、可能更艰难的争夺储备一点体力。这种对食物的精细规划和极度克制，本身就是一种在绝境中锻炼出的、残酷的“智慧”。

突然，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明显恶意的脚步声从管道另一端传来。罗兰瞬间僵住，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屏住呼吸，将剩下的面包死死攥在手心，塞回怀里，身体拼命往凹陷处的阴影里缩，恨不得能嵌进冰冷的金属壁里。

两个黑影出现在管道口，是那种在散人学徒中也属于底层、却比罗兰强壮些的家伙。他们显然发现了这个“秘密”据点，也发现了占据这里的“弱者”。

“嘿，小子，听说你今天运气不错？”一个沙哑的声音带着不怀好意的试探。

罗兰不敢回答，连呼吸都压抑到了极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别装死！我们知道你在里面！”另一个声音粗暴地响起，一只脏手伸了进来，试图抓住他。

极度的恐惧瞬间淹没了罗兰。他猛地向后退缩，后背狠狠撞在冰冷的管道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挥舞着瘦弱的手臂，试图阻挡。

就在那只手即将抓住他脚踝的瞬间，罗兰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力气，像一条滑溜的鱼，猛地向管道更深处、更狭窄黑暗的缝隙钻去！那里堆积着一些不知名的金属碎屑和灰尘，尖锐的边缘划破了他的手臂和脸颊，但他浑然不觉。

那两人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决绝地钻进那种地方，咒骂着试图跟进，但狭窄的空间限制了他们的动作。

“妈的！这鬼地方！”

“算了，一个老鼠，基本活不了几天了……”

听着外面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和咒骂声，蜷缩在冰冷、肮脏的管道深处，罗兰才敢大口喘息，眼泪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灰尘，无声地流淌下来。身体因为后怕而剧烈颤抖。他紧紧捂着怀里那块被他体温焐热的面包，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没有反抗的勇气，只有逃窜的本能。他的坚韧，体现在忍受饥饿、忍受恐惧、忍受屈辱，以及在最恶劣的环境下找到缝隙苟延残喘的能力。这是属于弱者的、悲哀而有效的生存策略。

第二天清晨，份额争夺战再次上演。

罗兰依旧出现在散人学徒队伍的最边缘，他低着头，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脸上新增的细小划痕和更加苍白的脸色，昭示着昨夜并不平静。当餐厅大门打开，人群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涌向前时，他并没有立刻跟随，而是等到第一波最疯狂的冲击过去，入口处因为拥挤而暂时滞涩时，他才像一道灰色的影子，贴着边缘，利用身材瘦小的优势和某种对缝隙的本能直觉，以一种看似笨拙实则高效的方式，艰难地向前蠕动。

他避开了那些明显强壮、眼神凶狠的竞争者，专找同样瘦弱者身边的空隙。他没有力气推开别人，只能依靠灵活和忍耐，忍受着推搡和踩踏，如同逆流而上的小鱼，执着地向着那象征着生存的门扉靠近。

最终，在金属大门即将关闭的刺耳摩擦声中，他几乎是擦着门缝挤了进去，拿到了今天那份维系生命的、少得可怜的食物。

当他紧紧攥着那块黑面包和那个轻飘飘的水囊，拖着几乎虚脱的身体，快步走向他早已选好的、一个堆放清洁工具的隐蔽角落时，他路过了一片略显空旷的地带。那里，躺着一个人。一个不知何时倒下，再也无法站起的散人学徒，身体已经开始僵硬，无人理会，仿佛只是碍事的垃圾。

罗兰的脚步顿了一下，浅蓝色的眼睛飞快地扫过那具尸体，瞳孔深处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兔死狐悲的恐惧，有一闪而过的庆幸，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对死亡的习以为常。他没有停留，甚至加快了脚步，仿佛害怕那死亡的气息会沾染到自己身上。

他找到角落，背对着那具尸体和整个喧嚣残酷的世界，像往常一样，用身体挡住，开始他缓慢而专注的进食。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惜，与周围弥漫的死亡和绝望形成了荒诞而心酸的对比。

维洛克远远地看着这一幕。罗兰的生存方式，无关荣誉，无关勇气，甚至无关道德。它纯粹而冰冷，如同岩石缝隙里挣扎求存的苔藓，卑微，顽强，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属于失败者的“坚韧”。他知道，在这艘驶向巫师世界的船上，像罗兰这样的人还有很多，他们或许无法成为强者，但他们用自己独特的方式，诠释着生命在最极端压力下的形态。而巫师世界的残酷，恰恰在于它既欣赏强者的獠牙，也默许甚至利用这种卑微的、只为存活而存在的韧性。

“远生号”依旧在航行，承载着野心、计算、**的暴力，以及无数像罗兰这样在阴影中挣扎求存的、沉默的灵魂，驶向那片注定不会温柔对待任何人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