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被软禁在“澄心园”内的燕王第三子朱高燧而言,这种寒冷,更多是源自心底那无法驱散的惊惧与绝望。
澄心园,名虽雅致,实则是南京城内一处位置僻静、守卫森严的宅邸。它并非监牢,没有栅栏铁窗,但无形的枷锁却时时刻刻套在朱高燧的脖颈上,令他呼吸维艰。园外有皇城司的暗哨日夜轮值,园内的仆役虽恭敬,眼神却带着审视与疏离,他知道,其中必有皇帝的眼线。他就像一只被精心豢养在黄金鸟笼里的云雀,羽翼未丰,胆气已丧,只能隔着华丽的栏杆,窥探着外面风云激荡的世界,却无力参与分毫。
近日来,外界的风波更是加剧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大明时报》上那篇《论为臣者之本分》,虽未明指,但那“阴怀异志”、“国之蠹虫”的字眼,像淬毒的针,一下下扎在他敏感的心上。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北平的父王,联想到二哥高煦那桀骜不驯的眼神,只觉得那文章里的每一个字,都是在为他燕王府敲响的丧钟。
还有那传闻中效率惊人的漕粮北运演习,那军事学院里年轻军官们沸腾的热血,那悄然推行、将商路与兵锋绑定的盐引新策……这一切,都像不断收紧的绞索,让他为远在北平的父兄,也为自己茫然的未来,感到深深的恐惧。
他不同于勇武蛮悍的二哥高煦,也不同于沉稳隐忍的长兄高炽(虽同在京城,但高炽处境与他截然不同,且交往受控)。他天性文弱,不喜弓马,唯爱读书习字,内心敏感而善良。这场席卷整个帝国的政治风暴,对他而言,不是建功立业的机遇,而是随时可能将他及其家族碾为齑粉的灭顶之灾。
这一日,天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压下大雪。朱高燧坐在书房窗边,手里捧着一卷《孝经》,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窗外枯枝在寒风中摇曳,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在他听来,都像是索命的梵音。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院中传来,虽轻,却让朱高燧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一颤,手中的书卷险些掉落。他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竖耳倾听,直到那脚步声远去,才缓缓松了口气,额角已渗出细密的冷汗。
“是送炭火的仆役……”他低声安慰自己,但心脏依旧狂跳不止。
这样的情形,每日都要上演无数次。任何一点异常的声响,园外士兵换岗时的甲胄碰撞声,甚至宫中内侍偶尔前来传达一些无关紧要的问候,都能让他心惊肉跳半晌。他总觉得,下一刻就会有如狼似虎的侍卫破门而入,宣读一道赐死的诏书。
他曾是燕王府尊贵的三王子,虽不如二哥受宠,但也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可自从被召入京城,名为“伴读”,实为质子,他便从云端跌落,时刻活在朝不保夕的恐惧之中。皇帝朱允炆对他,表面上还算温和,赏赐用度从不短缺,偶尔召见询问功课,也言语平和。但越是这样,他越是害怕。他深知天威难测,这份“温和”之下,隐藏着何等深沉的城府和冷酷的杀机。他那位年轻的皇帝堂兄,可是连李景隆那样的功臣之后、四叔燕王那样的枭雄都敢步步紧逼的人物啊!
“燧儿,在京城……要安分守己,莫要惹祸……”离京时,母亲担忧的泪眼和哽咽的叮嘱,时常在他梦中浮现。他一直努力这么做,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可内心的恐惧,却与日俱增。
怕什么,来什么。
午后,一名内侍手持拂尘,踏入澄心园。
“陛下口谕,召燕王第三子朱高燧,入宫觐见。”
简单的几个字,如同惊雷在朱高燧耳边炸响。他双腿一软,几乎当场瘫倒在地,幸亏旁边的侍从眼疾手快扶住。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
“陛下……陛下召见我……所为何事?”他声音颤抖地问那内侍。
内侍面无表情,语气平淡:“奴婢不知,三王子请速更衣,莫让陛下久等。”
一路上,朱高燧浑浑噩噩,只觉得通往皇宫的路从未如此漫长而可怕。他脑海中闪过无数恐怖的念头:是父王在北平起兵了?是二哥在京城闯下大祸了?还是陛下终于要对燕王府动手,拿自己这个最懦弱的儿子开刀?
踏入乾清宫西暖阁的门槛时,朱高燧的神经已经绷紧到了极限。暖阁内炭火温暖,香气淡雅,皇帝朱允炆正坐在御案后批阅奏章,神情专注而平静。但这份平静,在朱高燧眼中,却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臣……臣朱高燧,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金砖地面,不敢抬起。
朱允炆放下朱笔,目光落在下方那个蜷缩颤抖的身影上,心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这个堂弟,与他记忆中历史轨迹的那个模糊形象渐渐重叠——一个在政治风暴中无力自主,最终早逝的悲剧人物。他并非不同情,但政治无情,他必须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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