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明时报》的墨香开始在南京城的权贵圈层中弥漫,以其无形的笔锋引导着舆论风向时,另一场更为实质、也更直接触动人心的变革,已在帝国最为富庶、也最为敏感的江南地区悄然拉开了帷幕。由朱允炆授意、夏原吉全力推行的“一条鞭法”试点,如同一次精密的外科手术,刀锋直指大明财政肌体上最深处的积弊与痼疾。然而,这片流淌着金银与丝绸的土地,其水网之密、利益纠缠之深,远超北方的沙场与朝堂的辩驳,改革的刀锋甫一落下,便激起了远比预期更为汹涌的波澜。
苏州府衙后堂,气氛凝重得如同梅雨时节低垂的乌云。夏原吉并未亲临——他需要坐镇南京,统筹全局,协调可能出现的任何突发状况。但他在此留下了最得力的干员,以及一套详尽到近乎苛刻的推行方案。
新任的苏州知府,是夏原吉从户部基层破格提拔的一位年轻官员,名叫周文斌,以精于算学、做事严谨着称。此刻,他正与几名户部专员、以及被强行“请”来的苏州府下辖各县的县令、户房书吏们,围在一张铺满了鱼鳞图册和历年税赋账本的长案前。
“诸位,”周文斌的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锐气,却也因肩负的重任而略显沙哑,“陛下圣意,夏部堂严令,‘一条鞭法’于苏、松两府试点,意在革除积弊,简化流程,均平负担,充实国库。其核心,无外乎八字:‘清丈田亩,计亩征银’!”
他拿起一份刚刚初步核算出的数据:“以往,田赋、徭役、杂项分开征收,名目繁多,胥吏上下其手,百姓苦不堪言,朝廷实际所得亦大打折扣。自今日起,所有赋役,一律合并,折算为白银,按照清丈后的实际田亩数统一征收!此乃陛下恤民之心,强国之策!”
话音刚落,堂下便响起一片压抑的骚动。那些地方县令和书吏们,个个面色复杂,有人眼神闪烁,有人额头冒汗,更有人低头不语,心中盘算着自己的小九九。
一位年纪较大的吴县县令忍不住拱手道:“周府尊,陛下的恩德,夏部堂的苦心,下官等自然明白。只是……这‘清丈田亩’,谈何容易?江南田土,阡陌纵横,隐匿、诡寄(将田地伪报在他人名下)、飞洒(将赋税分散到其他田亩上)之风盛行,历年黄册(户口册)、鱼鳞册(土地册)早已混乱不堪,若要重新清丈,非数年之功不可啊!再者,将所有赋役折银,这银钱比价如何定?若定得不公,恐伤民力啊!”
他这话,看似为民请命,实则为拖延和抵制改革寻找借口。清丈田亩,就是要掀开他们以及背后士绅地主们隐匿土地、逃避赋税的老底!折银征收,更是要斩断胥吏们在繁杂税目和实物征收过程中层层盘剥的灰色利益链!
周文斌面色一沉,他早已料到会有此一问,冷声道:“李县令,清丈之事,确有难度,但并非无法可解。陛下已授权,可从南京抽调算学、测绘专才,并招募本地清白寒士,组成清丈队,分区划片,同步推进!谁敢阻挠清丈,隐匿田亩,即以抗旨论处!至于银钱比价,夏部堂已有明令,将参照近年来苏松两地市场平均粮价,由户部核定公布,力求公允,绝不给胥吏苛剥百姓之机!”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在场所有地方官吏:“本官知道,此举会触及一些人的‘习惯’。但本官把话放在这里,陛下推行新政之决心,坚如磐石!谁敢阳奉阴违,暗中作梗,莫怪本官,亦莫怪朝廷的王法,不讲情面!”
强势的态度,配合着来自中央的授权和即将到来的专业队伍,暂时压制住了明面的反对。但周文斌清楚,真正的风暴,绝不会在府衙的大堂上爆发,而是会隐藏在那些看似温顺的稻田、桑林与错综复杂的水网之下。
改革的指令,如同投入平静太湖的石子,涟漪迅速扩散至苏州、松江两府的每一个角落。
首先行动起来的是那些依附于旧税制生存的庞大胥吏群体。他们是地方行政的“爪牙”,熟悉所有的漏洞和潜规则。过去,利用税目的繁杂和征收过程的灵活性,他们可以通过“淋尖踢斛”(量粮时故意堆高再踢洒,溢出的部分归胥吏所有)、索取“脚钱”、“手续费”等方式中饱私囊,甚至与地主勾结,帮助其隐匿田产,转嫁赋税。“一条鞭法”将一切简化、透明化,等于直接砸了他们的饭碗。
在苏州府长州县,一名户房老书吏在家中与几名同行密会,愁云惨淡。
“这‘一条鞭法’真要推行下去,咱们还有活路吗?以后收税,明码标价,直接交银,一点油水都捞不着了!”
“还有清丈!我家那几十亩挂在远房亲戚名下的田,要是被查出来……”
“不能坐以待毙!得给上面那些官老爷找点麻烦!”
其次,是那些拥有大量土地,却通过各种手段逃避了相当部分赋税的地方士绅和豪强。他们是“诡寄”、“飞洒”的最大受益者。清丈田亩,意味着他们隐藏的财富将暴露在阳光之下,需要缴纳更多的赋税。这无异于从他们身上割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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