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梅雨季节尚未完全过去,扬州府上空积聚的乌云便已酝酿着一场更为暴烈的倾泻。入夜后,狂风骤起,卷动着新城县衙后院几株芭蕉的宽大叶片,发出哗啦啦的乱响。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便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顷刻间连成一片雨幕,天地间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和间或撕裂夜空的惨白闪电、滚雷。
已是三更时分,县衙后宅书房内的烛火,却仍在暴雨声中孤独地摇曳着。
县丞张清独自坐在紫榆木书案后,年仅三十五岁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与疲惫。他是去岁恩科的进士,因其文章务实、见解新颖,又坚定支持新政,被破格提拔,委以扬州府清丈田亩的首务。这本是莫大的机遇,也是烫手的山芋。
案头,厚厚一摞《新城县清丈田亩实录》初稿已近完成,墨迹未干。他的目光落在最新记录的一页上,那几行字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复查周家庄册籍,周氏名下登记良田三百亩,经实地丈量及暗访旧佃,实有逾八百亩,隐匿过半,且多近水源上田。”
“……王庄鱼鳞册载田四百亩,然其庄院围墙外扩,侵占官道、林地,实际圈占约一千二百亩,所纳田赋仅按四百亩计,积弊甚深。”
“……初步统计,新城一县,豪强隐匿田亩恐不下万亩之数……”
张清揉了揉因长时间书写而酸胀不堪的太阳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清丈之难,不仅在于测量技术,更在于这背后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每一个数字背后,都可能牵扯着地方豪强、胥吏乃至更高层级的官员。
窗外又是一道刺目的闪电,短暂地将书房照得亮如白昼,随即雷声轰鸣,震得窗棂嗡嗡作响。借着这刹那的光亮,张清警惕地抬眼扫视了一下紧闭的窗户,确认并无异样后,他才小心翼翼地挪开案头一方沉重的端砚,露出书案下方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
他从暗格中取出一本更薄、封面空白的册子,纸张粗糙,显然是为了不易被发现。就着昏黄的烛光,他提笔蘸墨,在这本无字册上继续书写,字迹小而密集,与案头那本工整的实录截然不同:
“三月十五,子时末。值夜归来,途经运河码头,见数名黑衣劲装男子自周府后门悄然出,身形矫健,登停泊于僻静处之漕船‘浙漕丁酉七号’。船上箱笼沉重,搬运者步履沉滞,箱缝间有异香溢出,非寻常檀麝,似南洋珍品龙涎香之气。怪哉,周家虽富,何来此物?且深夜转运,鬼祟异常。”
“四月初二,与漕帮一醉酒老舵工闲谈,其言及近年常有‘北边来的贵客’重金包船,运送之物多为香料、药材,却严密封装,不许窥探。老舵工醒后惶恐,再三恳求勿再提及。”
写到这里,张清的笔尖微微停顿,眉头紧锁。这些零散的见闻,看似与清丈田亩无关,却像一根根无形的丝线,在他心中编织出一张模糊而危险的网。他隐隐觉得,新城县乃至扬州府的水,远比清丈账册上显示的要深得多,也浑浊得多。
正当他凝神思索之际,窗外除了哗哗的雨声,似乎夹杂了一丝极其轻微、几乎被完全掩盖的异响——像是瓦片被轻轻踩动,又像是湿重的物体擦过墙壁。
张清浑身一凛,猎户出身赋予他的警觉瞬间压倒了疲惫。他毫不犹豫地吹熄了书案上的烛火,书房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偶尔的闪电带来瞬息的光明。他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挪到窗边,透过支摘窗的缝隙,紧张地向外窥视。
暴雨如注,庭院中一片混沌,什么都看不清。但那若有若无的危险感,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舐着他的后颈。
黑夜漫长,雨声未歇。
次日清晨,雨势稍歇,天色依旧阴沉。一名负责打扫书房的小婢女像往常一样推门而入,随即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连滚带爬地摔出了房门。
闻讯赶来的衙役和随后而至的新城县令、扬州知府,看到的是令人心悸的一幕:县丞张清,身着昨晚的常服,脖颈套在一条从房梁垂下的白绫中,身体僵直,面色青紫,早已气绝多时。
书案上,烛台倾倒,一封字迹工整、措辞清晰的“遗书”平整地摊开着:
“臣张清顿首再拜:臣本寒微,蒙陛下天恩,委以清丈重任,战战兢兢,夙夜匪懈。然新城事务繁杂,豪强盘踞,积弊如山,臣才疏学浅,力有不逮,清丈之事阻力重重,推进维艰。臣深感有负圣恩,无颜见扬州父老,唯有一死以谢陛下……愿陛下保重龙体,新政得行,则臣虽死无憾。”
扬州知府面色凝重,仔细查看了现场:门窗完好,无打斗痕迹,遗书笔迹与张清平日奏报无异。随行的老仵作初步验尸后,战战兢兢地回报:“大人,观其颈间索沟,呈‘八字不交’之状,确系……确系自缢身亡之征。”
一切迹象,似乎都指向这位年轻官员因压力过大而选择了绝路。知府叹息一声,吩咐道:“妥善收敛,速将此事禀报朝廷。张县丞……可惜了。” 消息传出,官场一片唏嘘,多数人将其归咎于新政带来的巨大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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