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四年,二月二十八。
时近仲春,北平城的寒意却仍未彻底消散,尤其是早晚时分,风吹在脸上,依旧带着料峭的锋芒。原燕王府,如今的北直隶总督府,庭院中那几株百年古柏,枝头已绽出些许嫩绿的新芽,在微寒的春风中轻轻摇曳,为这座沉淀了太多权力更迭与阴谋气息的森严府邸,带来一丝不易察觉的生机。
辰时正,总督府正堂。
大堂开阔,梁柱高耸,虽经修缮撤换了所有燕王标识,但那份王府固有的威压之气依旧弥漫。阳光透过高窗的棂格,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照不透堂内那股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氛围。
北直隶总督陈瑄,身着绯色孔雀补子常服,端坐于主位之上。他面容沉静,目光如古井无波,缓缓扫过堂下肃立的两排官员。这些是北平府及其周边核心州县的户房主事、仓大使、库使等,堪称北直隶财政体系的“神经末梢”。他们大多穿着半旧不新的官袍,低眉顺眼,姿态恭谨,但空气中弥漫的那份紧张,却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
新任北直隶布政使司参议朱高炽,亦身着从四品官服,坐在陈瑄左下首的侧位上,他眼帘低垂,盯着自己紧握放在膝上的双手,仿佛那上面有无比吸引人的花纹,自始至终避免与堂下那些或许曾有数面之缘的旧吏有任何目光接触。
堂内鸦雀无声,连庭院里风吹新芽的细微沙沙声,都清晰可闻。
良久,陈瑄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如同小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本督奉陛下钦命,抚治北直隶,迄今旬日有余。”他语调平稳,听不出喜怒,“连日来,查阅卷宗,接见属员,巡视城防漕运,于北直隶之情形,略知梗概。”
他略作停顿,目光再次扫过众人,一些老吏的额头已然渗出细密的汗珠。
“北地历经战火,民生凋敝,百废待兴,此乃事实。陛下圣心焦灼,屡下恩旨,意在安抚。然,”陈瑄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加重,“安抚需有根基,兴废必赖钱粮!府库是否充实,税赋是否公平,仓廪能否应急,此乃社稷之命脉,治理之根本!根基不稳,则一切安抚、一切新政,皆为空中楼阁!”
堂下众吏心中俱是一凛,隐隐感到不妙。
果然,陈瑄接下来的话,如同惊雷炸响在众人耳边:
“故而,本督以为,当务之急,非在急于标新立异,亦非空谈宏大规划,而在——正本清源,厘清家底!”
他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即日起,由总督府牵头,户部派驻专员协同,成立度支稽核房,彻查北平府及所辖各州县——自建文元年至今,所有府库银钱账目、税赋征收档案、仓廪粮食收支记录!一应账册、票据、文书,限三日内,全部封存,移交总督府待查!各衙门主官、经办胥吏,随时听候质询,不得以任何理由推诿、延误!”
“轰!”
尽管极力压制,堂下还是响起了一片压抑的惊呼和抽气声。几位年纪较大的户房主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微不可察地摇晃了一下。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位新总督上任后的第一把火,没有烧向容易出政绩的工程,也没有烧向敏感的人事,而是直接烧向了最复杂、最黑暗、也最盘根错节的财政账目深渊!这简直是不按常理出牌,直戳要害!
彻查建文元年至今的账目?那几乎涵盖了整个燕王府统治后期以及战乱、过渡时期!这期间有多少经不起推敲的“惯例”?有多少不能见光的“操作”?有多少层层盘剥的“陋规”?这一查,岂不是要掀起一场滔天巨浪,将无数人卷入灭顶之灾?
陈瑄将堂下的惊慌尽收眼底,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此事关乎朝廷体统、陛下德政,更关乎北直隶万千生民之福祉。望诸位恪尽职守,配合清查。若有阳奉阴违、隐匿销毁、或试图串通舞弊者,”他目光骤然锐利如刀,“休怪本督以《大明律》及陛下所授‘临机专断’之权,从严惩处!散堂!”
命令既下,雷厉风行。由户部青年干吏周忱(字恂如,时年二十八)担任主事的度支稽核房迅速组建,并从陈瑄带来的随员以及户部支援人员中抽调精干算手、书吏,即刻进驻位于城北的北平府最大府库及户房档案库。
查账的地点,设在府库旁一间宽敞但略显阴暗的廨房内。连日来,烛火通明,算盘声噼啪作响,几乎从未停歇。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墨汁、灰尘以及一种陈年霉味混合的独特气息,压抑而沉重。
周忱虽年轻,却以精通算学、做事严谨着称。他挽起袖子,亲自带领小组成员,一头扎进了堆积如山的账册票据之中。起初,地方户房派来协助的几名老吏还试图用专业术语和复杂的旧例搪塞、引导,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这位年轻的周主事,心思之缜密、对数字之敏感、对漏洞之洞察,远超他们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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