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四年,正月廿九,子时。
南京城早已陷入沉睡,万家灯火熄灭,唯有巡夜更夫单调的梆子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更添几分深夜的寂寥。然而,紫禁城乾清宫西暖阁的烛火,却彻夜未熄。
朱允炆独自坐在御案之后,身上只随意披着一件玄色团龙常服,面前的紫檀木大案上,摊开的正是三日前由八百里加急送达的、北直隶总督陈瑄的密奏。他已经反复阅读了无数遍,几乎能将其中关键段落背诵下来,但每一次重读,字里行间透出的惊心动魄,都让他的指尖泛起寒意,乃至因用力按压而微微发白。
铜灯的光焰跳跃着,将他凝重的面容映照得明暗不定。阁内静得可怕,只有铜漏单调的“滴答”声,记录着这难熬的夜的流逝。
他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那几行触目惊心的文字上:
“……臣瑄密启:陛下圣鉴。臣正月廿五抵德州府,未及宣诏,乃微服查访。竟于市井茶肆间,亲闻有奸人聚众,自称‘白莲余孽’或‘天道使者’,借清丈田亩、推行新政之名,大肆妖言惑众。其言曰:‘朝廷清丈是假,夺民田产是真’、‘一条鞭法,实为刮骨吸髓’、‘北人终将为南人奴仆’……言辞恶毒,极具煽动性。”
“……更可虑者,此辈非散兵游勇,其组织严密,分工明确。有专司宣讲蛊惑者,口若悬河,深谙乡民心理;有负责维持秩序、威慑异议者,显有武力背景;更有甚者,臣暗中查得其散发的揭帖、传单,印制精良,用语统一,绝非乡野愚夫所能为。且其活动资金似颇为充裕,所用散碎银两,经初步辨认,竟多为近年内府新铸之官银,来源蹊跷……”
“……据臣所获线索及德州府暗查,类似情状,非止德州一隅。保定府、河间府乃至真定府等地,近月来皆有不稳迹象,小规模骚动、匿名揭帖、流言散布时有发生,皆以‘反清丈’、‘抗新政’为幌子,实则包藏祸心,图谋制造大规模民变,搅乱北地,使朝廷新政夭折……”
“啪!”
朱允炆猛地从御座上站起,那份被他捏得有些褶皱的密奏,被他重重地拍在坚硬的御案之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在寂静的暖阁内显得格外刺耳。他胸膛微微起伏,向来沉稳的脸上,此刻布满了压抑不住的怒意,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燃烧着被触及逆鳞的帝王之怒。
“好!好一个‘皆以反清丈为名’!”他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冰冷中带着滔天的怒火,“朕的新政,意在减轻良民负担,革除积弊,富国强兵!这才推行几日?半年不到!就有人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打着为民请命的旗号,行此祸国殃民之勾当!竟敢将朕的德政,扭曲成害民的暴政!”
他来回踱步,玄色袍袖带起一阵疾风,吹得烛火剧烈摇曳,将他的影子在墙壁上拉扯得忽大忽小,如同他此刻激荡的心绪。
“白莲余孽?天道使者?哼!不过是些见不得光的魑魅魍魉,披上一层迷惑人心的画皮!可恨!可诛!”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密奏上关于“新铸官银”和“组织严密”的描述,心中的怒火更添一层忧虑。这绝非普通的民间骚动,背后必然有一股势力庞大、资金雄厚、且对朝廷抱有极深恶意的黑手在操控!
最让他无法容忍的是,如此大规模、有组织的阴谋活动,在陈瑄微服查访之前,帝国的三大情报系统——主内的皇城司、主外的外务司网络、主军的参谋部情报单位,竟然如同盲人聋叟,没有向他发出任何有价值的预警!若非陈瑄机警,亲自深入虎穴,恐怕真要等到北直隶民变蜂起,烽烟遍地之时,他才能从混乱的战报中得知真相!
这是何等严重的失职!何等致命的漏洞!
“王钺!”朱允炆停下脚步,声音如同寒冰撞击。
一直屏息凝神守在暖阁门外的秉笔太监王钺,立刻应声而入,躬身听命。
“即刻传朕口谕!”朱允炆的语气不容置疑,“命皇城司指挥使宋忠、户部外务司主事苏瑾娘、总参谋部情报参军,三人立即入宫觐见!还有,让徐辉祖也来!朕倒要问问他们,朕每年拨付巨万经费,养着这诸多耳目,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老奴遵旨!”王钺心头一凛,深知皇帝此刻正处于盛怒之中,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转身小跑着出去安排。深夜急召三位情报首脑及军方重臣,这无疑是发生了天大的事情。
约莫半个时辰后,被从睡梦中紧急唤起的宋忠、苏瑾娘、总参谋部情报参军(一位姓韩的资深将领),以及本就因军务繁忙时常晚睡的徐辉祖,先后匆匆赶至乾清宫。四人进入西暖阁,立刻感受到一股几乎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只见御案前一片狼藉,几份散落的奏章落在地上,皇帝负手立于窗前,背影在烛光下显得异常冷硬。
“臣等参见陛下!”四人齐声行礼,心中都充满了不安和疑惑。
朱允炆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眼睛扫过他们时,却让四人如同被冰水浇头,瞬间清醒无比。他没有让他们平身,而是将御案上那份密奏拿起来,猛地掷到他们面前的地上。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