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炽几乎是凭借本能,在两名小太监的引领下,脚步虚浮地走出了乾清宫那沉重而华丽的宫门。跨过高高的门槛时,他的袍角甚至被绊了一下,若非及时扶住门框,险些失态。凛冽的春风带着金陵特有的湿寒迎面扑来,让他猛地打了个寒颤,混沌的头脑这才仿佛从一场惊心动魄、关乎生死的迷梦中惊醒。方才暖阁中炭火的暖意、龙涎香的氤氲、皇帝那平静却重若千钧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依旧在他脑海中疯狂地回荡、撞击,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宫门外,象征着他“世子”身份的亲王规制的轿辇已静静等候在一旁,随行的护卫和仆从也垂手侍立。然而,朱高炽却摆了摆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不必了。”
他没有自称“孤”,这个细微的变化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留意。领头的太监面露难色,但看到朱高炽那失魂落魄的神情,又想起王钺公公之前的暗示,终究没敢多言,只是示意两名身着便服、但眼神锐利的皇城司侍卫,远远地跟在了朱高炽身后数步之遥。这既是一种必要的“保护”,确保这位身份特殊的世子在宫禁范围内的安全,更是一重无处不在的、无声的监视与威慑。
他没有选择通往宫外的最近路径,而是下意识地、漫无目的地沿着汉白玉铺就的宽阔御道缓缓前行。穿过一层层巍峨的宫阙,行走在空旷得足以容纳千军万马的广场上,四周是朱红的高墙和金色的琉璃瓦,天空被切割成规整的蓝色几何形状。他渺小的身影在这宏伟的帝国心脏中,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仿佛随时会被这巨大的建筑群吞噬。
朱高炽的心绪,就如同这初春的天气,表面尚有料峭寒意,内里却已因皇帝那番话而暗流涌动,仿佛冰封的河面下,汹涌的潜流正在撕裂坚冰。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那件做工精良的亲王常服,并非全然因为物理上的寒冷,更多的,是内心深处泛起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巨大波澜。
“我竟然……真的答应了?”这个念头反复啃噬着他的理智,让他后颈阵阵发凉,手心不断冒出虚汗。重返北平?那个父亲燕王朱棣经营了二十余年、渗透着朱家血脉与权势、如今却已成为帝国最大政治禁忌之地的北平?这简直如同自投罗网,又像是飞蛾扑火!那些尚在北地的燕藩旧部,那些曾经对他恭敬有加、甚至寄予厚望的将领、文臣、家将们,会如何看他?是唾弃他贪生怕死、屈膝事仇,投靠了新主?还是将他视为溺水时唯一可能抓住的稻草,蜂拥而至,攀附上来,从而引来新朝廷更深的猜忌和更残酷的清洗?朝廷中那些正值权势煊赫的新贵,如坚定支持皇帝的徐辉祖、在平燕之战中立下战功的平安等人,又会如何看待他这个“逆藩之子”重返权力边缘?皇帝的承诺固然动听,可帝王心术,自古深似海。今日的信任何在,或许便是来日刀锋所向时最致命的借口。父亲朱棣那般刚愎雄健、不可一世,最终不也落得兵败身困、在高墙内了此残生的下场吗?这血淋淋的教训,如同最深刻的梦魇,无时无刻不在警示着他政治的残酷与命运的无常。
然而,朱允炆的话语,也同样在他那一片冰封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涟漪,并悄然点燃了一丝他此前绝不敢奢望的、微弱的火苗。“实现个人价值”、“安稳的富贵前程”、“善待北平朱家一脉”……这些词语,对于一个自幼接受严格儒家教育、被教导要忠君爱国、辅佐父王,却又因自身仁柔的性格与政治抱负,与父亲的强势霸道和崇尚武力格格不入,而长期感到压抑和苦闷的世子来说,有着近乎致命的吸引力。他熟读圣贤书,内心深处也曾怀有“仁政爱民”、“致君尧舜”的理想,但在父亲那如同山岳般的强权阴影下,在武力的炫耀和推崇下,他的这些理想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曾被父亲斥为“妇人之仁”。如今,这位看似同样推崇文治、锐意革新的年轻皇帝,似乎给了他一个机会,一个在家族叛乱的废墟之上,以“仁”而非“暴”,以“安抚”而非“镇压”来重建秩序、恢复生机的机会。这难道不是他内心深处,那个被现实层层包裹、几乎窒息了的理想,所能触摸到的一线曙光吗?
同时,一股前所未有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巨大压力,也如同无形的山峦,重重地落在了他的肩上。皇帝将“安抚旧部、稳定北地”这副千钧重担,明确地交给了他。这不仅仅是一份从四品的官职,一份差事,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人情债、政治债,甚至可以说是“血债”。做好了,或可真正为燕藩一脉赢得一线生机,为自己搏一个不一样的未来;但若做不好,或稍有差池,哪怕只是一点无心之失,不仅自身立刻万劫不复,更会连累尚在南京“澄心园”的母亲和两个弟弟,甚至可能成为引爆北地矛盾的导火索,让所有与燕藩有过牵连的旧势力,遭受新朝廷更残酷、更彻底的清洗。他仿佛行走在一条横亘于万丈深渊之上的独木桥,两边都是云雾缭绕、深不见底的悬崖,脚下是仅容一足的狭窄,任何一丝微风、一次心跳,都可能让他失去平衡,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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