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杀 第5章 旗如血，舌淬锋

御书房内，死寂如墓。

沉重的紫檀木门在身后轰然闭合，隔绝了外面最后一丝天光，也隔绝了所有退路。浓烈的龙涎香混合着墨香，却压不住空气中弥漫的铁锈般的血腥气——来自谢灼华依旧在缓慢渗血的手掌，也来自她灵魂深处被反复撕裂的伤口。

她被两个面无表情、孔武有力的内侍“请”到了御书房中央。没有赐座，没有温言。她就站在那里，背对着那扇隔绝生死的门，面对着御案之后端坐的帝王。宽大的明黄龙袍下，萧衍的身影在御书房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高大、幽深，如同盘踞在阴影里的龙。他低垂着眼睑，正用一方雪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掌心被木刺扎破的伤口，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漠然。鲜红的血迹在洁白的丝帕上晕开，刺目惊心。

下首，黑压压跪了一地重臣。兵部尚书陈敬忠跪在最前，须发皆张，老泪纵横，双手捧着一份染着暗褐色血迹、边角卷曲的军报，如同捧着千钧重负。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嘶哑颤抖：

“陛下！西山大营急报在此！乱兵凶悍异常，营门守军猝不及防，营副将周韬……周韬将军身先士卒，力战不退，被……被乱刀砍杀！以身殉国啊陛下！” 他泣不成声，猛地将头重重磕在金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乱兵已冲出大营，沿途裹挟流民，正朝着京城方向扑来！其势汹汹，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啊陛下！”

陈敬忠的话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御书房内压抑的恐慌和愤怒。几个老臣也跟着叩首，声音带着哭腔：

“陛下！谢家军……谢家军旧部素来骄横，目无纲纪！如今竟敢公然哗变，杀戮朝廷命官，其心可诛！”

“定是有人暗中指使！妄图颠覆朝纲！陛下万不可姑息！”

“谢家……谢家……”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御史颤巍巍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向御书房中央那个挺直脊背、满手鲜血的身影，“皇后娘娘……此事……此事您可知晓？！谢家军旧部打出如此旗号，置娘娘于何地？置陛下天威于何地？！”

矛头，终于**裸地、带着血腥气，指向了谢灼华！

所有的哭诉，所有的控诉，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跪地的群臣，一道道或惊惧、或愤怒、或审视、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密密麻麻地射向孤立在中央的谢灼华！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的腥甜和沉重的压力。

萧衍终于停下了擦拭的动作。他将那方沾染了鲜红的手帕随意丢在御案一角，如同丢弃一件无用的秽物。他缓缓抬起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越过御案，越过跪伏的群臣，如同两座沉重的冰山，沉沉地压在了谢灼华身上。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抵灵魂深处最隐秘的角落。

“皇后，”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御书房内，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你也听听。” 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近乎残忍的戏谑。他将那份染血的军报，如同抛出一块腐肉，随意地丢在了御案边缘，离谢灼华只有几步之遥。

谢灼华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早已深深掐入血肉模糊的掌心，试图用更尖锐的痛楚来压制灵魂深处翻江倒海的恨意和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巨大压力。她能感觉到后背衣衫已被冷汗浸透，紧贴着冰冷的皮肤。她挺直着脊梁，如同被风雪压弯却不肯折断的青竹，迎接着那来自四面八方、几乎要将她凌迟的目光。

她必须冷静。比这御书房的寒冰更冷。比萧衍的眼神更静。

就在她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口的刹那——

“报——！！！”

御书房紧闭的雕花殿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刺耳的撞击声如同惊雷炸响！一个浑身浴血、甲胄残破的身影如同破麻袋般滚了进来，带进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和寒风！他满脸血污，头盔早已不见，露出被血和汗黏住的乱发，一只手臂不自然地扭曲着，显然是断了。

“陛……陛下！！！”那浴血的校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破碎而凄厉，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只能徒劳地在地上拖出一道刺目的血痕，“乱兵……乱兵打……打出旗号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御书房内所有人都骇然失色！兵部尚书陈敬忠惊得差点瘫软在地。萧衍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紧紧盯住那浴血的校尉。

“什……什么旗号？！”一个大臣失声问道。

那校尉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大，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里面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种难以置信的疯狂。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越过御案，越过群臣，直直地、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控诉，钉在了谢灼华的身上！

他张开嘴，牙齿也被鲜血染红，用尽胸腔里最后一点气息，发出如同地狱恶鬼般的嘶嚎：

“‘清——君——侧——！！’”

“诛——妖——后——！！！”

最后三个字，如同三道裹挟着血雨腥风的霹雳，狠狠劈在御书房的穹顶之上！

“轰——！”

死寂！绝对的死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空气凝固成了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窒息感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清君侧，诛妖后！”

这六个沾满血腥、大逆不道的字眼，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死寂的御书房里疯狂回荡！每一个音节都像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扎进谢灼华的耳膜，扎进她的心脏！

所有的目光，在极致的震惊和恐惧之后，如同被磁石吸引，又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操纵，瞬间、齐刷刷地、带着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杀意和指控，全部聚焦到了谢灼华一人身上！

妖后！她是妖后！她是这场叛乱的核心！她是祸国殃民的根源！

兵部尚书陈敬忠猛地从地上弹起，老脸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扭曲变形，他指着谢灼华，手指剧烈颤抖，声嘶力竭地咆哮：“陛下！您听见了吗？！‘诛妖后’！乱兵的目标是她！是她这个祸水！是她招来了这场滔天大祸！她与谢家余孽内外勾结，意图颠覆社稷啊陛下！请陛下即刻下旨，废后！正典刑！以安军心！以平民愤！以谢天下——！！！”

“请陛下废后！正典刑！”几个激进的臣子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立刻跟着叩首嘶喊，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妖后祸国！罪不容诛！”

“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群情汹涌，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要将谢灼华彻底撕碎、碾为齑粉的狂暴力量，疯狂地向她涌来！那些或苍老或激愤的面孔，在摇曳的烛火下扭曲如同地狱恶鬼，每一道目光都带着刻骨的恨意和杀机！

谢灼华站在风暴的中心。铺天盖地的指责、咒骂、杀意，如同实质的巨浪，狠狠拍打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上。背脊挺得笔直，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身体里每一根骨头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掌心伤口的剧痛早已麻木，只剩下冰冷的粘腻。

废后？正典刑？好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好一个斩草除根的毒计！

萧衍！这就是你想要的吗？！用谢家军的血，用这“清君侧、诛妖后”的旗号，将她这个谢家最后的血脉，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

滔天的恨意在胸中翻涌，几乎要冲破喉咙化作毁灭一切的咆哮！但谢灼华死死咬住了牙关，口腔里弥漫开浓郁的血腥味，那是她自己咬破的舌尖！剧痛让她脑中最后一丝清明如同风中残烛，却倔强地不肯熄灭！

不能认！不能倒！认了，就是万劫不复！倒了，谢家满门忠魂，将永世背负污名！

她猛地抬起眼！那双因为强压恨意和痛楚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亮得如同燃烧的寒星，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疯狂和孤绝！她没有去看那些疯狂叫嚣的臣子，目光如同两道淬了冰、淬了毒的利箭，直直地、毫无畏惧地射向御案之后，那个端坐如神只、掌控着一切、欣赏着这场由他导演的杀戮盛宴的帝王——萧衍！

她的眼神，无声地控诉着：是你！是你萧衍！这一切都是你的手笔！你满意了吗？！

萧衍迎着她的目光。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寒。那双幽深的眸子里，风暴在凝聚，雷霆在酝酿。他放在御案上的手指，食指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蜷曲了一下。

就是这个细微的动作！如同前世烈火中的重演！

谢灼华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但这一次，绝望的冰冷之后，是更加汹涌、更加疯狂的恨意点燃的火焰！她不能死！至少不能这样死！不能背负着污名死！她要撕开这虚伪的帷幕！哪怕粉身碎骨！

就在陈敬忠等人再次叩首、哭喊声浪即将达到顶峰的瞬间——

“呵……”

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如同冰棱碎裂，突兀地插入了这片狂暴的声浪！

所有的哭喊、咒骂、请命声，如同被利刃斩断，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愕然地看向声音的来源——御书房中央，那个被千夫所指、满手鲜血、本应惊慌失措或跪地求饶的皇后！

谢灼华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那只血肉模糊的右手。鲜血顺着她纤细的手指蜿蜒流下，滴落在光洁冰冷的金砖地上，发出轻微却清晰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嗒…嗒…”声。在无数道震惊、愤怒、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她竟用那只染血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残忍，拂开了垂落在眼前、被冷汗浸湿的一缕鬓发。

然后，她抬起了脸。

苍白如纸的脸上，没有恐惧，没有哀求，没有一丝一毫的软弱。只有一片被仇恨和剧痛淬炼过的、冰封千里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足以焚毁一切的岩浆在奔涌。她的目光，如同寒潭古井，扫过那些惊愕僵住的臣子，最终，定格在兵部尚书陈敬忠那张因为极度震惊而扭曲的老脸上。

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个冰冷到极致、也嘲讽到极致的弧度。那笑容，如同开在尸山血海上的曼珠沙华，妖异而致命。

“陈尚书，”她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死寂，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进陈敬忠的耳中，“你说……乱兵要‘诛妖后’？”

她微微歪了歪头，动作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目光却锐利如刀：“本宫很好奇……”

她顿了顿，目光陡然变得如同淬毒的匕首，直刺陈敬忠眼底深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空气的尖锐和不容置疑的诘问：

“——他们是如何隔着千山万水，隔着西山大营的铁壁铜墙，隔着这戒备森严的紫禁城！未卜先知地知晓本宫今日在御花园，折断了一枝梅？！”

“折梅”二字如同惊雷炸响！陈敬忠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如鬼！满殿死寂，落针可闻！谢灼华染血的手指直指陈敬忠鼻尖，字字诛心：“还是说……这‘妖后’之名，这诛杀本宫的旗号，根本就是有人提前写好，只等今日……借这乱兵之手，递到陛下案前？！” 话音未落，御案后一直沉默的萧衍猛地站起，龙袍带起的劲风扫落御笔！他盯着谢灼华，眸底翻涌着从未有过的、近乎狂暴的怒意与一丝……被彻底点燃的疯狂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