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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同被打翻的砚台，将江州市浸染得一片浓稠。
暴雨已经停歇，但空气里依旧弥漫着潮湿的、混合着泥土与草木断裂后的腥气。乌云尚未完全散去，只是疲惫地悬在城市上空，偶尔被云层后透出的月光勾勒出苍白的轮廓。
丁凡的公寓里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来自那块巨大的液晶电视屏幕。
晚间七点半的《江州聚焦》栏目，正在用一种史无前例的篇幅和深度，报道着那起震惊全市的教学楼坍塌事件。
节目主持人是一位以端庄沉稳着称的中年女性，此刻她的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哀伤与凝重，语速也比平时慢了半拍。
“各位观众晚上好，今天我们聚焦的话题，沉重而发人深省。就在昨日下午，一场数十年不遇的特大暴雨，导致我市城北小学一栋教学楼发生整体坍塌。所幸的是，由于市委市政府及相关部门预警及时、处置果断，在事发前一天，已将全校一千三百余名师生全部安全疏散，避免了一起后果不堪设想的惨剧发生……”
画面切换，无人机从高空俯瞰的镜头，冰冷而残酷地呈现在屏幕上。
那片废墟，像一只被开膛破肚的钢铁巨兽，了无生机地趴在校园中央。扭曲的钢筋从破碎的混凝土块中刺出，指向阴沉的天空，仿佛在做着无声的控诉。黄色的泥浆包裹着一切，只有一些零星的、色彩鲜艳的物体，顽固地从这片灰败中探出头来——一块蓝色的、印着卡通图案的窗帘布，半截断裂的、贴着红五星的课桌腿，还有一本被泥水浸泡得看不清字迹的图画书。
丁凡坐在沙发里，身体的轮廓在电视屏幕变幻的光影中时隐时现。他没有抽烟，也没有喝酒，只是静静地看着，像一个与此事毫不相干的旁观者。
新闻在继续。
市里的主要领导连夜赶赴现场，站在废墟前，表情严肃地听取汇报。闪光灯在他们脸上不停闪烁，将他们眉宇间的“痛心疾首”和“高度重视”定格下来。
一位副市长对着镜头，声音洪亮，措辞严厉：“这起事件，性质极其恶劣！暴露出我们在工程监管领域存在着巨大的漏洞！我代表市委市政府向全市人民保证，我们一定会一查到底，绝不姑息！无论是谁，涉及到哪个层级，都必须严惩不贷！”
丁凡的嘴角，勾起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他认得这位副市长，系统里关于他的资料不多，但足够有趣。就在半年前，这位义正词严的领导，还曾在另一家酒楼的饭局上，拍着钱宏发的肩膀，称赞他“懂规矩，会办事”。
电视画面再次切换，记者在临时安置点采访到了几位惊魂未定的家长。
镜头前，王雅丽的脸被打了马赛克，但她那抑制不住啜泣的声音，却清晰地穿透了屏幕：“我……我真的不敢想，如果……如果孩子们还在里面……我每天送他上学，我跟他说，学校是最安全的地方……我……”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只能紧紧抱着怀里的儿子。那个小男孩似乎还不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有些懵懂地抬起头，用小手替妈妈擦去脸上的泪水。
丁凡的目光，在那孩子稚嫩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他看到那孩子眼中没有恐惧，只有对母亲的关心。他会继续长大，会去新的、安全的教室里读书，会交新的朋友，会为考试烦恼，会迎来自己的青春期，会拥有一个完整的人生。
他，以及其他一千三百多个孩子和老师，都将拥有他们本该拥有的人生。
电视里，一位白发苍苍的建筑专家，指着一张结构图，痛心疾-首地分析着：“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这栋建筑存在致命的设计缺陷和施工问题。钢筋的标号严重不符，混凝土的配比也远远低于国家标准，尤其是地基部分，偷工减料的情况触目惊心！可以说，即便没有这场特大暴雨，这栋楼也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可能发生危险！”
专家的结论，为整起事件的官方调查，定下了基调。
丁凡缓缓靠在沙发背上，将自己完全隐入黑暗。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那片废墟，在别人眼中，是灾难，是丑闻，是城市的伤疤。
但在他眼中，那是一座丰碑。
一座用五百点正义值和一段视频，为一千三百二十八条生命铸就的丰碑。
它不宏伟，甚至很丑陋，但它却实实在在地矗立在那里，用它那狰狞的、破碎的姿态，宣告着一场无声的胜利。
没有鲜花，没有掌声，没有聚光灯。
他的战场，在人心最幽暗的角落；他的勋章，是别人眼中避之不及的废墟。
这种感觉很奇妙，一种混杂着疲惫、沉重、后怕，最终却沉淀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庆幸与安宁的情绪，像温暖的海水，将他包裹。
他不需要任何人知道他做了什么。
他只需要知道，那些孩子，都还活着。
就在这时，那个沉寂了两天的、冰冷的机械音，终于在他脑海中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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