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三月初八卯时,运河的水汽裹着清晨的寒意,弥漫在通州码头。“顺安号”漕船的缆绳刚在粗粝的木桩上系牢,船板便吱呀作响地搭上了岸。周氏在王妈小心翼翼的搀扶下,踩着还有些湿滑的跳板,终于踏上了坚实的土地。薄雾尚未散尽,远处“通州卫”的牌坊在氤氲中若隐若现。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那几枚已被体温捂得温热的银铤,从保定府换船后,顺流而下两昼夜的颠簸与焦灼,终于在初八的卯时尘埃落定。
“小姐,车备好了!”车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周氏抬眼看去,一辆半旧的青篷骡车停在码头角落,车辕上不知何时竟系上了一块崭新的“顺天府验”木牌。昨夜船行至张家湾歇脚时,一个穿着不起眼青布袍的“货郎”曾凑近车夫闲聊,拍着车辕说:“老哥这车看着结实,要是拉顺天府要的‘要紧人’,脚程可得快着点。”车夫当时只当是寻常搭讪,此刻看着这凭空出现的官家标记,心头猛地一沉,哪里还敢怠慢,手脚麻利地搬着行李。
骡车辘辘驶向京城。辰时的朝阳门,正是人流盘查最严之际。守城的小旗官翻看着周氏的路引文书,眉头拧成了疙瘩:“陕西澄城来的?这报到日子早超了……”他拉长了调子,眼神在周氏洗得发白的衣衫和疲惫的面容上逡巡,显是要拿捏一番。
话未落音,旁边一个倚着门洞、看似懒散打盹的老卒突然重重咳嗽一声,哑着嗓子道:“李头儿,昨儿个百户爷巡城时特意嘱咐过,近几日陕西来的候选女眷,上头有口谕‘从宽验放’,可别误了宫里的吉时,吃罪不起!” 小旗官一愣,眼角余光瞥见那老卒腰间旧棉袄下隐约露出的半截绣春刀特有的鲨鱼皮鞘纹路,脸色瞬间煞白,慌忙将路引塞回,挥手放行,再不敢多看一眼。
骡车驶入南城,停在一处不起眼的官廨前。顺天府的验身房内,光线有些昏暗。负责核验的吏员捏着周氏的户籍文书,对着“澄城县”几个字,又习惯性地挑剔起来:“陕西那地方,大旱连月,流民四窜,这户籍文书怕是有疏漏,得细……”
“查”字还没出口,门外一阵脚步声响起,一个捧着厚厚卷宗、穿着司礼监低阶服饰的书吏大步走了进来,嗓门洪亮地打断:“王吏员,昨儿个王公公可特意交代了,陕西候选的淑女文书,凡有‘周’姓者,核对务必仔细,但万不可苛责刁难——陛下仁德,念及西北灾情深重,特允对陕西淑女‘酌情通融’,莫要辜负了圣意!” 那验身吏员抬头看清来人身份,手猛地一抖,蘸满朱砂的笔差点掉在“身家清白”的栏框上,慌忙稳住心神,飞快地在文书上朱批了“验讫”两个大字,动作利落得近乎仓促。
巳时末,周氏坐在南城一条僻静胡同里临时租下的小院厢房中。王妈忙着收拾简单的行李,木盆里的水晃动着倒映出窗外一角灰蒙蒙的天空。周氏望着院墙外一株柳树初绽的嫩芽,神情依旧有些恍惚。从通州下船到验身通过,一路的顺畅简直超乎想象,全然不像一个严重逾期的待选秀女该有的境遇。她自然不知晓:
通州码头上那看似随意的“货郎”,是东厂提督王安亲自派出的暗桩,一双眼睛只盯她一人行程。
朝阳门门洞里那懒散的老卒,是北镇抚司许显纯安插的心腹,怀里揣着皇帝“勿使陕西秀女受辱”的密谕。
验身房那司礼监书吏洪亮的话语,字字句句皆源自三日前朱由校在乾清宫西暖阁对王安的一句看似随意的口谕:“澄城周氏,其父为赈灾倾尽家财,其女入宫候选,体面上总要周全些。”
檐角几只麻雀被什么惊动,扑棱棱飞起。周氏望着那抹新绿,心头那根紧绷的弦,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轻轻抚过,豁然松了几分。父亲临别时那句带着无尽酸楚与渺茫希望的话语,此刻清晰地在耳边响起:“玉儿……圣上……或许真会看顾陕西……” 这比袖中沉甸甸的银铤,更让人感到一种奇异的、扎根般的安稳。
巳时末,张国纪宅邸西跨院的海棠花瓣落在绣绷上,张嫣正用金线勾勒鹤翅的翎羽,针脚密得几乎看不见线痕。侍女捧着刚烫好的燕窝进来,脚步轻快:“小姐,方才听顺天府的小吏说,陕西那位周小姐到京了!验身都过了,就住在南城的胡同里。”
张嫣的银针顿在锦缎上,留下个细小的针孔。她抬眼望向院外,顺天府的吏员刚离开没多久,马蹄声还隐约可闻。“陕西来的?”她语气平淡,指尖却无意识地捻紧了金线,“听说那边大旱,连路都走不动,竟真赶上了。”
“可不是嘛!”侍女凑过来,声音压低,“王妈去买丝线,听布庄的掌柜说,这位周小姐过朝阳门时,守城的兵卒本想刁难,被个老卒几句话怼回去了,说是‘圣上有谕,陕西秀女从宽’——小姐您说,这是不是太巧了?”
张嫣将绣绷往案上一放,金线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她想起父亲前几日唉声叹气:“陕西巡抚的奏报递了八次,陛下才拨了三万两赈灾。” 此刻却为一个秀女动了“圣谕”,这其中的分量,她比谁都清楚。“巧不巧,与咱们无关。”她重新拿起银针,语气却冷了几分,“初十验看,凭的是身家,不是谁的路走得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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