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刻字人 第69章 霜雪间的暖意

冬至前的几夜，老街落了场薄雪。清晨推开窗，青石板路上积着层白绒似的雪，两旁的屋檐挂着冰棱，像一串串透明的水晶。旧书铺的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枝桠上也落了雪，枝梢低垂，倒像是缀着满树的梨花。

沈砚辞穿上张师傅做的新棉袄，衣襟上的“印”字在雪光里透着温润的光泽。他拿起扫帚，慢慢扫着院角的积雪，动作不快，却透着股稳当劲儿。雪沫子落在他的发间，转瞬就化成了水珠，倒让那几缕花白的头发显得更亮了些。

“爷爷，您歇着，我来扫。”夏晚星裹着厚厚的围巾跑出来，抢过扫帚，“今天旅游团要来得早些，我已经把讲解用的活字都摆好了，您再检查检查？”

沈砚辞拍了拍手上的雪，走到堂屋的长桌前。桌上摆着十几个字盘，每个字盘里都码着不同主题的活字——有“福”“禄”“寿”“喜”这类吉祥字，也有“梅”“兰”“竹”“菊”这类草木字，还有几盘是《诗经》里的短句，像“关关雎鸠”“灼灼其华”，每个活字都擦得锃亮，字口间的墨迹还带着淡淡的清香。

“‘关雎’这盘排得好，”沈砚辞用手指拨了拨活字，“间距匀了，比上次看着透气。”

“是小林帮我调的，”夏晚星笑着说，“她说您上次讲‘排版要像栽秧，密了嫌挤，疏了嫌空’，她就拿着尺子量了半天。”

沈砚辞点点头，眼里带着笑意。正说着，院门外传来“咯吱咯吱”的踩雪声，王老板裹着件军绿色的旧棉袄走进来，帽子上还沾着雪：“沈大爷，旅游团的车快到街口了，我先过来打个招呼。今天来的都是些退休的老师，听说对老手艺特别感兴趣。”

“好，我们都准备好了。”沈砚辞指了指桌上的活字，“保证让老师们看得明白，听得进去。”

王老板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目光落在院角的芦苇上——老陈插的那几束芦苇，此刻顶着雪，倒真有几分“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意境。他忍不住笑道：“老陈这心思是真巧，昨天我路过文化长廊，看到工人正往栏杆上雕字呢，雕的就是‘蒹葭’这两个字，等开春了，再往旁边种几丛芦苇，就更像样了。”

说话间，外面传来了导游的声音。沈砚辞和夏晚星连忙迎出去，只见二十几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站在雪地里，好奇地打量着旧书铺的院门。为首的是位戴眼镜的老太太，看到沈砚辞，笑着伸出手：“您就是沈师傅吧？我是市一中的退休语文老师，姓刘。早就听说您这木活字印刷是宝贝，今天特意带着老伙计们来开开眼界。”

“刘老师客气了，快进屋暖和暖和。”沈砚辞把众人引进堂屋。

老人们围在长桌旁，看着那些整齐排列的木活字，眼里满是惊叹。一位老先生拿起一枚“书”字活字，翻来覆去地看：“这字刻得真讲究，笔画里有股子劲儿，比电脑里的字体有味道多了。”

“这就是老手艺的好处，”沈砚辞拿起刻刀，在一块新的梨木坯料上比划，“刻字的时候，手腕的力道、心里的琢磨，都能融进笔画里。就像这位老师说的，字是有味道的，能闻出匠人的心思。”

他一边说，一边演示刻字的手法。刻刀在木头上游走，发出“沙沙”的轻响，雪光透过窗棂落在他的手上，那双手布满老茧，指关节有些粗大，却灵活得很，起落之间，一个反写的“雪”字渐渐成形。

“这‘雪’字的竖钩，收尾时微微带点弯，”沈砚辞举着活字给大家看，“就像雪花落下来时，被风轻轻推了一下，带着点灵动劲儿。”

老人们凑过来，仔细看着活字上的纹路，有人忍不住感叹：“以前只在课本里学过毕昇的活字印刷，今天才算真正见着了，不容易啊，沈师傅，您能把这手艺守下来，是大功一件。”

“不是我一个人守，”沈砚辞摆摆手，“是大家伙儿一起帮忙。您看这屋里的活字，有年轻人刻的，有老伙计找的；这墙上的照片，是孩子们体验时拍的。手艺这东西，得有人学，有人爱，才能活下来。”

夏晚星在一旁演示印刷，她拿起墨刷，在“关关雎鸠”的字盘上轻轻一蘸，再铺上宣纸，用棕刷细细按压。揭开宣纸时，一行工整的黑字落在雪一样白的纸上，墨香混着纸香，在暖融融的屋里弥漫开来。

“我来试试？”刘老师跃跃欲试。

“您请。”夏晚星连忙把墨刷递过去。

刘老师学着夏晚星的样子，小心翼翼地蘸墨、铺纸、按压。当她看到自己印出的“灼灼其华”四个字时，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真好，真好！我教了一辈子《诗经》，今天才算亲手‘印’了一回，这感觉太不一样了。”

老人们轮流体验着印刷，屋里时不时响起阵阵笑声。一位教历史的老先生看着那些老活字，忽然叹了口气：“这些年总说要保护传统文化，可真能像沈师傅这样沉下心来做的，太少了。今天看到这些活字，才明白什么叫‘传承’，不是把老东西锁起来，是让它活在日子里。”

沈砚辞听着这话，心里暖融融的。他想起年轻时，师傅总说“手艺是活的，得跟着日子走”，那时候他不懂，总觉得守着老规矩就好，如今才明白，所谓传承，既要守得住筋骨，也要融得进生活。

中午时分，旅游团要离开了。老人们依依不舍，纷纷和沈砚辞握手道别。刘老师握着他的手说：“沈师傅，我们回去后，一定帮您多宣传宣传。下学期开学，我让学校组织学生来参观，让孩子们也学学这老手艺。”

送走客人，沈砚辞和夏晚星刚想歇口气，小林顶着风雪跑了进来，手里拿着几张设计图：“沈老师，晚星姐，文化长廊的雕字样品出来了，你们快看看！”

图纸上是栏杆的雕字效果图，“蒹葭”“风雅”“传承”几个字，用的是简化的宋体，笔画间留着些许木痕，既不失古朴，又透着清爽。“工人师傅说，这是照着您刻的活字改的，保留了起笔收锋的力道。”小林解释道。

“改得好，”沈砚辞连连点头，“不用太复杂，简单明了，让人一看就知道是木活字的意思就行。”

正说着，阿杰也来了，手里拎着个保温桶。“沈大爷，晚星姐，我妈炖了羊肉汤，给你们送点过来暖暖身子。”他把保温桶放在桌上，打开盖子，浓郁的香气立刻弥漫开来，“对了，出版社的周编辑刚才给我打电话，说《诗经》绘本的样稿出来了，让咱们有空去看看。”

“等雪停了就去。”夏晚星盛了一碗羊肉汤递给沈砚辞，“这天儿喝碗热汤，最舒服了。”

沈砚辞接过汤碗，暖意从指尖一直传到心里。窗外的雪还在下，簌簌地落在老槐树上，院门外传来张师傅和老陈的说笑声——他们正扛着几块木板往文化长廊那边去，大概是想趁着雪天人少，把雕好的栏杆先装上几块。

“爷爷，您看，”夏晚星指着窗外，“雪落在活字上，像不像给字盖了层被子？”

沈砚辞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窗台上摆着几枚晾干的活字，上面落了层薄雪，黑的字，白的雪，衬得那木头的纹理愈发清晰。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师傅教他认的第一个字就是“家”，那时候师傅说，“家”字的宝盖头，就像屋檐，能遮风挡雪，下面的“豕”，是日子，得慢慢过，细细品。

如今想来，这旧书铺，这老街，这些为了木活字印刷忙碌的人们，不就是一个大“家”吗？雪再大，天再冷，只要这屋里的灯亮着，这手上的活计不停，这门手艺就有温度，就能传下去。

午后，雪渐渐小了。沈砚辞坐在窗前，拿起那本民国的《诗经》，借着天光慢慢翻看。夏晚星在一旁整理游客的留言本，上面写满了各种字迹：“第一次见木活字，太神奇了”“沈师傅的手艺真棒，希望能一直传下去”“带孩子来体验，他说以后想学习刻字”……

阳光透过云层，照在雪地上，反射出柔和的光。沈砚辞合上书，目光落在院角的老槐树上，枝头的雪正在融化，水珠顺着枝桠往下滴，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滴答”的轻响，像是在数着时光的脚步。

他知道，这冬日的霜雪总会过去，就像老街经历过的无数个冬天一样。而那些刻在木头上的字，那些融在日子里的暖意，会像这老槐树的根须，深深扎在这片土地上，等着春天一来，就抽出新的枝芽，长出满树的葱茏。

傍晚时分，阿杰又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张刚印好的年画——用木活字印的“福”字，旁边配着几枝梅花，墨色鲜亮，透着股喜庆劲儿。“沈大爷，这是我试着印的年画，打算过年的时候卖，您看怎么样？”

沈砚辞接过年画，摸了摸纸面，油墨的厚度刚刚好，字的边角也很清晰。他笑着说：“好，有过年的样子。再加点鞭炮、灯笼的图案，就更热闹了。”

“哎，我这就去改！”阿杰兴高采烈地跑了出去，脚步踩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轻快的脚印。

夏晚星看着阿杰的背影，忍不住笑道：“这小子，脑子越来越活了。”

沈砚辞点点头，把年画贴在堂屋的墙上。雪光映着“福”字，墨香混着羊肉汤的香气，屋里的暖意愈发浓厚了。

他知道，不管外面的雪下得多大，只要这屋里的人还在，这手上的活计还在，木活字印刷的故事，就会一直讲下去，在每一个冬日的暖阳里，在每一个期待春天的心里，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