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刻字人 第14章 余烬里的温度

沈记印坊的木门被推开时，带着清晨特有的潮润气息。沈砚辞站在门槛上，看着巷口第一缕阳光漫过青石板，在地上投下细长的光斑，像极了夏晚星生前总爱画的金线。

后院的栀子花开得正盛，纯白的花瓣上还沾着露水，香气漫过矮墙，与印坊里的松烟墨香缠绕在一起。夏晚星的墓碑前，那枚“人”字活字被露水打湿，泛着温润的光——是他昨天亲手嵌进去的，木头上还留着他掌心的温度。

“沈师傅，早。”巷口包子铺的张婶推着车经过，看到他站在门口，笑着打招呼，“今天的梅干菜包刚出笼，给您留了两个。”

沈砚辞点点头，接过包子时指尖触到竹篮的温热，忽然想起夏晚星总说“热乎的东西能暖透心”。他咬了一口，梅干菜的咸香混着面香在舌尖散开，眼眶却莫名发涩。

“听说了吗？昨晚老城区那边动静挺大的，好像是煤气泄漏炸了？”张婶压低声音，眼神里带着好奇，“警察封了好几条街呢。”

“嗯，听说了。”沈砚辞含糊应着，目送张婶推着车走远。官方的通报早就拟好了——老旧管线泄漏引发爆炸，伤亡已由专人处理。那些关于阴煞、噬魂族的痕迹，连同青铜圆盘和黑洞，都被连夜清理干净，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有他袖口还没洗去的血渍，和骨头缝里残留的阴寒，提醒着他那场厮杀有多真实。

回到作坊，他习惯性地走向木架，却在看到第七个空位时顿住了。“煞”字活字在昨晚的爆炸中碎了，木屑混着他的血，融进了镇魂井的泥土里。那是夏晚星最后握着的活字，此刻空荡荡的位置像个黑洞，吸走了周围所有的光。

“沈师傅，这是您要的阳檀木。”老李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身后跟着两个年轻警员，正费力地抬着一段粗壮的木料，“林业局那边特批的，说是现存最老的一棵，够您用一阵子了。”

沈砚辞回过神，看着那段泛着红棕色光泽的阳檀木，木结处的纹路像极了夏晚星眉骨上那颗小痣。他伸手摸了摸，木质温润，带着阳光晒透的暖意，和记忆里她总爱靠着的那棵老槐树手感很像。

“麻烦了。”他侧身让他们把木料放在工作台旁，“抚恤金的事……”

“都办妥了。”老李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他，“那几个牺牲的弟兄，家里都安排好了。只是……夏小姐她……”

“我知道。”沈砚辞打断他，声音有些沙哑，“她的后事，我自己来。”

老李没再坚持，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局里放了您长假，好好歇歇。”

作坊里重归寂静。沈砚辞坐在工作台前，拿起刻刀，却迟迟下不去手。阳檀木的香气漫上来，他忽然想起夏晚星第一次来印坊的样子——扎着高马尾，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招聘启事，眼睛亮得像落满了星星。

“我会刻字！真的！”她当时紧张得手心冒汗，却还是梗着脖子，“我奶奶是刻皮影的，我从小就跟着她学！”

他那时本不想收学徒，却被她眼里的劲打动了。后来才知道，她奶奶去世后，她一个人打三份工凑学费，来学刻字，是想把奶奶的手艺捡起来。

“沈师傅，你看这个‘星’字刻得怎么样？”她总爱举着刚刻好的活字问他，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脸上，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沈砚辞闭上眼，再睁开时，刻刀已经落在了阳檀木上。

第一刀下去，木屑簌簌落下，带着熟悉的清香。他要刻一枚新的“煞”字，用这棵老阳檀木，用夏晚星最擅长的圆转刀法，刻出她总说的“带着暖意的锋芒”。

刻刀在木头上游走，时而凌厉如剑，时而婉转如流。他想起她总抱怨他的刀法太“冷”，“像是冰雕的，好看是好看，就是碰不得”，说着就会抢过他的刻刀，在字脚添上一个小小的圆弧，“你看，这样就暖多了”。

手腕微动，字脚处果然多了个圆润的弧度。沈砚辞看着那处微小的变化，嘴角忽然牵起一抹极淡的笑，转瞬又消失了。

窗外的阳光渐渐爬到工作台上，照亮了散落的木屑。有街坊路过，探头进来打招呼，看到他在刻字，笑着说“沈师傅又忙上了”，他都一一应着，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温和。

刻到一半，门口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抬头，看到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正踮着脚往作坊里看，手里攥着支快融化的冰棍。是隔壁裁缝铺的囡囡，夏晚星生前总爱给她刻小玩意儿。

“沈叔叔。”囡囡怯生生地喊了声，把冰棍递过来，“妈妈说这个给你。”

沈砚辞放下刻刀，蹲下身接过冰棍，指尖触到她温热的小手：“谢谢囡囡。”

“夏姐姐呢？”囡囡眨巴着大眼睛，“她说要教我刻小兔子的。”

沈砚辞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他指了指后院：“她在里面种花呢，等花开了，就出来教你。”

囡囡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蹦蹦跳跳地跑了。

他回到工作台前，看着那枚初具雏形的“煞”字，忽然明白夏晚星说的“暖意”是什么了。不是字脚的圆弧，是刻字时心里装着的人，是那些藏在刀锋里的牵挂，是哪怕只剩自己一个人，也得把日子过出温度的韧劲。

刻刀再次落下时，力道稳了许多。阳光爬上活字的笔画，在木头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像极了夏晚星笑起来时眼角的纹路。

傍晚收工时，夕阳把作坊的影子拉得很长。沈砚辞拿起那枚刚刻好的“煞”字活字，走到后院。栀子花的香气更浓了，他蹲下身，将活字放在夏晚星的墓碑旁，与那枚“人”字活字并排。

“你看，”他轻声说，像是在对她说话，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暖过来了。”

晚风拂过，花瓣簌簌落下，落在两枚活字上，像是无声的应答。

回到前院，他拿起扫帚，开始清扫散落的木屑。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很轻，与远处传来的炒菜声、孩童的嬉笑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老巷最寻常的傍晚。

沈砚辞直起身，看着暮色渐浓的巷口，远处的路灯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晕在青石板上晕开，温柔得不像话。他知道，有些伤口永远不会愈合，有些空缺永远填不满，但日子总会往前走，就像这枚新刻的“煞”字，带着余烬的温度，在时光里慢慢沉淀出属于它的故事。

他锁上作坊的门，门环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明天一早，张婶的包子香依旧会飘进巷口，囡囡说不定还会来要小兔子，而他，会继续坐在工作台前，让木活字的温度，一点点浸透这漫长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