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州大军,回来了。
数万人的队伍,像一条被抽掉了脊梁骨的巨蟒,悄无声息地蠕动着,从洞开的城门涌入。
那不是行军,是梦游。
沉重的铁靴拖过青石板路,发出的不再是整齐划一的铿锵,而是一片拖沓、混乱的摩擦声,混杂着盔甲零件松脱的细碎撞击。
街道两旁,原本翘首以盼的家眷们,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也吹凉了她们眼中的期盼。
她们看见的,不是丈夫、儿子、父亲凯旋的英姿。
是一张张失魂落魄的脸。
是空洞洞的,仿佛被鬼魅夺了魂魄的眼神。
他们的盔甲歪斜,上面挂着泥土与草屑,刀枪剑戟大多遗失,许多人只是徒手走着,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
一些人甚至连走路都在打晃,需要同伴搀扶,眼神却直勾勾地望着一个虚无的前方。
他们仿佛行尸走肉。
整个益州城,都被这股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所笼罩。
州牧府。
议事堂内,檀香的气味混杂着浓重的药味,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李班斜倚在铺着虎皮的主位之上,脸色是一种久病不愈的苍白,嘴唇上毫无血色,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透着一股病态的阴鸷。
他刚刚被范长生用银针刺入穴位,强行从昏厥中唤醒。
此刻,太阳穴还在一突一突地跳着疼。
“说。”
一个字,从他干裂的喉咙里挤出来,沙哑得像是两块粗糙的砂纸在摩擦。
堂下,李流单膝跪地。
他身上的那副明光铠,曾是益州最顶尖的匠人耗时半年为他打造的荣耀,此刻却沾满了尘土与草屑,胸甲上甚至有一片干涸的鸟粪,显得狼狈不堪。
他的头,垂得很低,低到下巴几乎要抵住胸膛。
“主公,末将……无能。”
“我不想听这个!”
李班猛地坐直了身子,这个简单的动作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一口气没能喘匀,紧接着便是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咳嗽。
苍白的脸瞬间涨成了骇人的酱紫色。
一旁的侍女连忙上前,想要为他抚背顺气。
“滚开!”
李班一把推开侍女,那双因愤怒与缺氧而布满血丝的猩红眼睛,死死地瞪着李流。
“我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李流想说“匪夷所思”这四个字。
可这四个字,却堵在他的喉咙里,变成两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理智,怎么也吐不出来。
李流的肩膀微微一颤,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开始叙述。
将那颠覆了他毕生认知的一幕,缓缓道来。
从天穹之上凭空出现的巨大面容,到那不似人间的神圣威压。
从响彻数万人脑海的审判之音,到那轻描淡写的一指,将一座山岩化作漫天齑粉。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议事堂冰冷光滑的地砖上,碎裂开来,溅起彻骨的寒意。
也砸在堂内每一个人的心上。
他没有添油加醋,甚至因为极度的震撼与后怕,整个叙述过程显得有些颠三倒四,逻辑混乱。
可越是这样朴实无华,甚至带着语病的叙述,就越是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真实。
死寂。
针落可闻的死寂。
堂下两侧的罗宪、阎立等一众文臣武将,看着李流那张一向刚毅此刻却写满了疲惫与恐惧的脸,他们脸上写满了茫然与空洞。
“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病态的,神经质的笑声,突兀地划破了这片死寂。
是李班在笑。
他笑得前俯后仰,笑得浑身发抖,笑得眼角渗出了浑浊的泪水。
“神罚?神迹?”
笑声戛然而止。
他脸上的肌肉因为极度的愤怒而扭曲抽搐,五官挤在一起,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头择人而噬的恶鬼。
“李流!”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指着堂下跪着的将领,用尽全身的力气,声嘶力竭地咆哮。
“你究竟是被那妖人吓破了胆,编出这等鬼话来搪塞我!”
“还是说,你早有反叛之心,想借妖人之名,行不轨之事,以我性命换你一个不世军功!”
李流的身体重重一震,猛然抬头,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主公明鉴!末将对主公的知遇之恩,没齿难忘!此生誓死追随主公,纵使与天下人为敌,也绝无二心!”
李班猩红的眼珠死死盯着他,胸口还在剧烈地喘息。
他一个字都不信。
可他不能表现出来。
他环视了一圈堂下众人那惊疑不定的脸,他需要稳住李流,稳住这最后一根支柱。
片刻之后,他脸上的狰狞缓缓收敛,化作一种疲惫的感动。
“好,好……起来吧,我信你。”
“益州的安危,我这条性命,就都交付于你了。”
他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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