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太学庠序内尚弥漫着破晓时分的清寂。
丙字乙号学舍的窗棂外,几只雀鸟在古柏枝桠间啾啾鸣啭,却未能惊扰榻上酣眠的诸生。
昨日重逢的欢宴与纵谈,直至宵禁更鼓隐约传来方休,此刻杨定的鼾声依旧沉浑,吕绍的锦被卷作一团,徐嵩侧卧向内呼吸匀长,便是素来警醒的尹纬,亦在窗边榻上阖目深眠。
唯王曜早已起身。
他悄无声息地盥洗更衣,从行囊深处取出一个青布包裹。
包裹不大,却颇显沉坠。
昨日众人各自摆放从家带来的土产,吕绍带来的蜜饯果饼自被众人分食大半,他带来的山货也差点被分啖一空,想起阿伊莎还没尝到,紧急抢护之下才堪堪保住了这几样从华阴携来的山野之物。
一包色泽金黄的野杏干,是今夏母亲陈氏亲手晾晒;几块用桑皮纸仔细封好的熏獐子肉;还有一小坛七叔公家自酿的五味子浆。
吕绍昨夜见他如此,还曾打趣:
“子卿这般珍藏,莫不是要留着去‘龟兹春’,慰藉那西域佳人的相思?”
王曜当时只淡然一笑,未置可否。
此刻,他指尖抚过那包杏干,眼前不由浮现阿伊莎提及华阴野杏时那双亮晶晶的眸子,带着向往与些许他当时未曾深究的怅惘。
轻轻推开舍门,步入廊下。
初夏清晨的空气带着露水的润泽,吸入肺腑,稍解宿酒带来的微醺与心头莫名的滞涩。
他未用朝食,径直出了太学南门,沿着已熟悉的路径,向十里坡“龟兹春”酒肆行去。
市井渐渐苏醒,沿途炊烟袅袅,贩夫走卒开始一日营生。
王曜步履匆匆,青衫拂过微湿的石板路。
越近十里坡,景象愈发熟悉,心中那份混杂着期待与隐隐不安的情绪也愈发清晰。
阿伊莎的伤势可好全了?帕沙大叔的生意是否依旧艰难?平原公府的人可曾再来生事?
这些念头在他脑中盘旋。
转过熟悉的街角,那面绘着西域乐舞、字迹已有些斑驳的“龟兹春”酒招映入眼帘。
酒肆门板半开,隐约传出器物碰撞的声响。
王曜定了定神,掀帘而入。
店内光线尚暗,空气中弥漫着酒麴与胡饼特有的香气。
帕沙正背对着门口,费力地搬动一个盛满酒糟的大瓮,闻得脚步声,回过头来。
逆光中,他眯着眼辨认了一瞬,待看清是王曜,那张布满风霜沟壑的脸上瞬间绽开惊喜的笑容,如同干旱土地忽逢甘霖。
“王郎君!是王郎君回来了!”
帕沙放下酒瓮,用胡袍袖子擦了擦手,快步迎上,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欢欣。
“天神保佑!你可算平安回来了!家里一切都好?”
王曜将手中青布包裹置于一张擦拭干净的胡桌上,拱手笑道:
“大叔,别来无恙。一切都好,劳您挂念,以后还是叫我子卿就行。”
他目光不自觉地向店内后堂扫去,那里帘幕低垂,静悄悄的,并未见到那抹熟悉的火红身影。
帕沙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了然一笑,只是那笑容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无奈:
“那丫头一早便往城南‘萨宝胡肆’送酒去了,那家店要的量不小,路也远些,这一来一回,怕是要两个时辰才能回来。”
他叹了口气,拿起搭在肩上的布巾擦了擦桌子。
“这丫头,伤才好利索没几天,就闲不住,非要帮着送货。我说雇个人,她偏不肯,说是能省则省。”
王曜闻言,心下掠过一丝失望,更有一缕担忧悄然滋生。
他蹙眉问道:“阿伊莎的伤……可都痊愈了?这般奔波,莫要牵动了旧伤才好。”
“劳子卿惦记。”
帕沙请王曜坐下,自己也在一旁的胡凳上坐了。
“伤处倒是愈合了,毛统领留下的金疮药甚是好用,疤痕也淡了许多。只是失血过多,身子骨到底比以往虚了些,还需将养。唉,这丫头性子倔,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
他摇摇头,眼中满是慈爱与怜惜。
王曜稍稍安心,又追问:
“自我离去后,平原公府那边……可还有人来寻衅?”
帕沙神色一凛,压低声音道:
“托郎君的福,自那日后,倒再未见陈三那伙恶徒露面。你留下的令牌,我也一直小心收着,未曾动用。里间都传平原公被天王申饬,闭门思过,想来他麾下那些人也暂时收敛了些。只是……”
他顿了顿,面露忧色。
“这长安城中,权贵如林,谁知日后还会不会再有风波。我们这等小民,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但求平安度日罢了。”
他话锋一转,关切地问:
“令堂身体可还安好?村里情况咋样?”
王曜点头:“家母身体尚算硬朗,多谢大叔挂怀。家中田亩试行新法,初见成效,乡邻亦多仿效,总算是一桩欣慰之事。”
他虽答着话,心思却仍系在阿伊莎身上。
两个时辰……城南胡肆……他脑海中不禁浮现阿伊莎驾驭驴车,独自穿行于熙攘长安街巷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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