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章宫阙的巍峨轮廓,在深秋铅灰色的天幕下,渐渐模糊成一片冰冷的剪影。车轮碾过未央宫外最后一段平整的宫道,发出沉重而单调的“辚辚”声,如同碾过一颗已然冰冷、碎裂的心。青幔马车,没有皇家的徽记,没有仪仗的簇拥,只有前后各四名盔甲森严、面无表情的禁卫骑兵,如同押解重囚的牢笼,将这辆简陋的车驾紧紧夹在中间。
车帘低垂,隔绝了外面森严的戒备和长安城最后的光景,却隔绝不了那刺骨的寒意,以及车厢内令人窒息的悲凉。
刘据端坐在硬木长凳上,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一杆不肯折断的标枪。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晃动的车帘缝隙外飞快倒退的宫墙剪影。额头上那片青紫的淤痕和干涸的血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那是宗庙三叩首留下的印记,也是帝王无情裁决的烙印。
“永世不得踏入长安半步!”那冰冷刺骨的九个字,如同九根烧红的铁钎,反复烙烫着他的灵魂。政治生命的终结,地理的彻底隔绝,比死亡更残酷的放逐。穿越者的雄心,改变命运的挣扎,五年的隐忍与血火……一切的一切,都在那森严的宗庙大殿里,被父皇那枯槁而冰冷的手,亲手碾得粉碎。一股巨大的、冰冷的虚无感包裹着他,几乎要将他吞噬。
“殿下……”一声压抑的、带着浓重哭腔的低唤在角落响起。
刘据缓缓转过头。张公公蜷缩在车厢角落的阴影里,老泪纵横,浑浊的泪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滴在洗得发白的旧衣襟上。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不大的、打着补丁的粗布包裹,那是他们仓促之间从北宫带出的全部家当。曾经打理东宫、仪态从容的太子内侍总管,此刻佝偻着背,仿佛一夜之间又老了十岁,只剩下一个忠心耿耿却无依无靠的老仆。
小顺子紧挨着张公公,脸色惨白,瘦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死死咬着下唇,不让呜咽声溢出,只有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茫然和对眼前这位废太子殿下深深的担忧。他下意识地往张公公身边又缩了缩,仿佛想从这唯一熟悉的温暖中汲取一丝勇气。
“张翁,小顺子,”刘据的声音沙哑干涩,打破了死寂,“是我……连累了你们。” 他看着这两个在绝境中依然选择追随他的忠仆,心中那份冰冷的虚无感裂开一道缝隙,涌出滚烫的愧疚与酸楚。他本可以让他们留在长安,或许能苟活,但他们选择了跟他一起坠入这未知的深渊。
“殿下折煞老奴了!”张公公猛地抬起头,泪水流得更凶,声音却带着一种决绝,“老奴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鬼!冷苑五年都熬过来了,北疆再苦再险,老奴也陪着殿下!只是……只是……” 他看着刘据额头的伤,心痛如绞,后面的话哽在喉头,化作无声的抽泣。
小顺子也用力摇头,带着哭腔道:“殿下,小顺子不怕!跟着殿下,去哪儿都不怕!” 话虽如此,他眼中的恐惧并未减少半分。
刘据看着他们,心中百感交集。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小顺子单薄的肩膀,又对张公公点了点头。千言万语,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这份在绝境中依然存在的忠诚,是他坠入深渊时唯一能抓住的绳索。
马车驶出了宫禁范围,进入长安城坊市。喧闹的人声、市井的气息透过车帘缝隙涌入,与车厢内的死寂形成鲜明对比。刘据的目光透过缝隙,贪婪地、又带着一种诀别的悲凉,望向外面这个他曾试图守护、最终却将他无情抛弃的都城。
熟悉的街巷,熙攘的人群,飘着酒旗的食肆,摆满货物的商摊……一切都如昨日,却又恍如隔世。他看到街角几个顽童追逐嬉闹,笑声清脆;看到挑担的货郎吆喝着,声音洪亮;看到酒楼窗口探出醉醺醺的脑袋,指点江山……这些鲜活的生命,这些寻常的烟火,曾经离他那么近,如今却隔着天堑。
“看!那就是废太子的车!”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
“听说被贬到朔方那鬼地方去了,永世不得回京呢!”
“唉,也是可怜……”
“可怜什么?听说他在宫里杀了很多人,惊扰了圣驾……”
“就是,要不陛下能发这么大火?永世不得回京啊……”
零碎的议论声,如同冰冷的针,刺入刘据的耳中。有好奇,有畏惧,有麻木,也有幸灾乐祸和恶意的揣测。他被彻底钉在了耻辱柱上,成为了长安城最新鲜也最禁忌的谈资。宗庙的审判,正以最快的速度传遍街头巷尾,将他最后一点尊严和过往的功绩彻底抹杀。
刘据闭上了眼睛,将那些声音隔绝在外。心,在冰封中,又淬炼出一丝更硬的冷意。
马车穿过东市,即将驶出城门。前方,便是灞桥。这座见证过无数离别与悲欢的古桥,此刻在深秋的寒风中,显得格外萧瑟。桥头垂柳枯黄,河水呜咽。
就在这时,马车猛地一顿,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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