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夜。厚重的云层被万千灯火刺破,碎琼乱玉般的飞雪在璀璨的光流中旋舞,落地无声。整座皇城仿佛被投入了熔金的河流,亮得惊心动魄。朱雀门至承天门笔直的御街上,早已搭起连绵十里的灯棚。千姿百态的琉璃灯、绢纱灯、羊角灯、走马灯……绘着仙佛瑞兽、才子佳人、花鸟鱼虫,将夜空映照得亮如白昼,流光溢彩。灯影幢幢,人潮如织,欢声笑语、丝竹管弦、小贩吆喝、爆竹炸响……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蒸腾出盛世繁华的灼热气息,几乎要驱散这冬夜的严寒。
然而,这灼热的繁华之下,却涌动着无声的寒流。慈宁宫佛龛崩裂的阴影尚未散去,腊梅坳藏匿的淬毒银甲如同悬顶之剑,紫宸殿金雀啼血的余音犹在耳畔。这上元灯会,是粉饰太平的盛宴,亦是暗流汹涌的角斗场。
御街中心,最为巍峨壮观的当属那座高达三丈的鳌山灯棚。整座灯山以竹木为骨,覆以各色琉璃彩灯,堆叠成海上仙山、琼楼玉宇之形。最高处,一轮以赤金为框、镶嵌无数夜明珠的巨大“明月”缓缓旋转,清冷的光辉洒下,与下方万千暖色的灯火交相辉映,更添几分不似人间的梦幻迷离。灯山四周,悬挂着数百盏形态各异、制作精巧的花灯,每一盏下都垂着一条彩穗,穗上系着谜笺,供人猜射取乐。
皇家观灯台就设在鳌山灯棚正对面,视野绝佳。明黄锦缎铺地,设御座与诸妃嫔、宗室、重臣席位。萧珩端坐主位,玄色常服外罩着件玄狐大氅,旒珠垂落,遮住了大半神情,唯见紧抿的薄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他手中把玩着一只温润的玉杯,目光看似落在璀璨的鳌山之上,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沉凝的冰海。
沈娇娇坐于萧珩下首稍侧的位置。她今日罕见地穿了一身火红的蹙金绣缠枝牡丹云锦宫装,外罩同色镶雪白狐裘滚边的斗篷,乌发高绾成惊鸿髻,簪着一支赤金点翠衔珠九尾凤钗,额间贴着金箔剪成的梅花钿。浓烈的色彩将她稠丽近妖的容颜衬得如同浴火重生的凤凰,耀眼夺目。她手中执着一盏精巧的牡丹花形琉璃灯,灯内烛火跳跃,透过五彩琉璃在她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她的目光,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天真的好奇,流连于鳌山灯棚下那些随风轻扬的谜笺。彩蝶侍立一旁,小心翼翼地替她挡开拥挤人潮可能带来的碰撞。几个小太监捧着笔墨纸砚,随时准备记录娘娘猜中的谜底。
“娘娘,您看这盏蝶恋花灯下的谜题,‘残雪压枝犹有菊’,打一节气,可是‘立冬’?”彩蝶指着不远处一盏灯,轻声问。
沈娇娇懒洋洋地瞥了一眼,红唇微撇:“俗气。”目光转向另一盏绘着八仙过海的走马灯下,“‘孔明借箭,打一俗语’?嗯……‘草船借箭’?没意思。”她挑剔地摇着头,琉璃灯在手中轻轻晃动,光影流转。
她的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一盏又一盏花灯,最终,落在鳌山灯棚最底层、靠近角落阴影处的一盏灯上。那盏灯形制古拙,通体素白,只在灯罩上绘着几竿墨竹,显得格外清冷孤高,与周围花团锦簇的华灯格格不入。灯下垂着的谜笺也颇为奇特,并非惯用的洒金红纸,而是颜色略深的仿古宣纸,边缘甚至带着毛糙。
沈娇娇的脚步,仿佛被那抹孤冷的白色牵引,自然而然地走了过去。彩蝶和捧着笔墨的小太监连忙跟上。
她伸出执灯的手,用牡丹琉璃灯的灯柄,轻轻挑起了那张深色谜笺。
宣纸入手,触感微糙,带着一种陈年的凉意。笺上墨迹淋漓,字迹狂放中透着一种压抑的戾气,赫然是四个朱砂写就的大字:
“骨肉相残”。
那四个字,红得刺目!如同刚刚从心脏里剜出的、尚未凝固的鲜血!笔画狰狞扭曲,尤其是那个“残”字,最后一笔拖得极长,如同滴血的刀锋,狠狠划破了纸面!
一股极其强烈的、混合着血腥气的阴寒感,顺着指尖猛地窜上沈娇娇的脊梁!眼前仿佛瞬间闪过无数破碎的画面——冰冷的坠楼高台,染血的鸾佩碎片,汤泉宫肩胛上狰狞的箭疤,佛龛中断裂的阴沉木柱和那张写着“克帝绝嗣”的染血庚帖……还有沈万金蜡丸密信中,那淬毒的银甲和“清君侧”三个字!
骨肉相残!
何其精准!何其恶毒!何其……**裸的挑衅!
这绝不是巧合!这盏灯,这张笺,出现在这鳌山脚下最不起眼的角落,如同一条潜伏在阴影里的毒蛇,正等着她这条“凤凰”自投罗网!是恭亲王?还是他那阴魂不散的“盟友”?想用这血淋淋的四个字,来刺激她?恐吓她?抑或是……在暗示着什么即将到来的血腥图谋?
巨大的惊怒如同岩浆般在沈娇娇胸腔里翻涌,几乎要冲破喉咙!但比惊怒更强烈的,是一种被彻底激发的、近乎毁灭的狠戾!想玩?那就玩把大的!
电光火石之间,所有翻腾的情绪在她那张稠丽绝伦的脸上,瞬间化为一种极致夸张的、混合了厌恶与娇蛮的惊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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