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脉雕刻师 第111章 石林葬歌

青色的灵雨，如同天穹被捅破的创口流出的脓血，不知疲倦地倾泻了整整三日三夜。锁灵城外百里之地，已彻底沦为一片死寂的青色石林。曾经起伏的丘陵、蜿蜒的河道、稀疏的村落，尽数被覆盖上一层坚硬、冰冷、泛着诡异玉质光泽的石壳。树木保持着被风雨摧折的扭曲姿态，凝固成嶙峋的怪石；飞鸟走兽化作姿态各异的石雕，散落在灰白的地面上；甚至来不及逃走的凡人，也保持着惊恐奔逃或蜷缩求生的姿势，永久地嵌入了这片绝望的景观里。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矿石粉碎后的腥冷气味。

义庄那摇摇欲坠的屋顶，在莫离以寿元刻下的银色光网庇护下，勉强支撑到了灵雨渐歇。当最后一滴粘稠的青雨不甘地砸落在光网上，化作一缕青烟消散时，那张由生命刻纹交织的光网也发出轻微的“啵”声，彻底崩碎，化作点点银屑，湮灭在潮湿阴冷的空气中。

噗通！

莫离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他拄着千机引刻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的剧痛。原本乌黑的头发，此刻已是霜白一片，枯槁的面容上皱纹深刻，眼窝深陷，仿佛一个油尽灯枯的耄耋老人。二百四十三日的阳寿，如同被刻刀吸走的沙砾，在他体内留下了难以填补的空洞与衰败。只有那双藏在凌乱白发下的眼睛，依旧燃烧着不熄的火焰，死死盯着窗外那片死寂的石林，以及石林尽头，在稀薄雨幕和低垂铅云下若隐若现的、如同巨兽匍匐的锁灵城轮廓。城楼上，那件染血的残破白衣，如同插在他心头的毒刺，日夜灼烧。

“咳…”他咳出一口带着黑气的淤血，挣扎着想站起来。

一只戴着蚕丝手套的手伸到他面前。云无月站在他身侧，银发在残存雨丝的微风中轻轻拂动，冰蓝的眸子如同寒潭，看不出情绪，只是将一只小小的玉瓶递到他眼前。瓶身冰凉，里面是几颗碧绿通透、散发着微弱生机的丹药。“固本培元，聊胜于无。”她的声音清冷依旧。

莫离没有接，只是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嘶哑地问：“那袍子…是她的？”

云无月沉默了一瞬，收回手，目光投向锁灵城的方向，声音更低了些：“样式、布料、袖口的针脚…吻合。衣角…有撕扯的痕迹，像是…强行剥下。”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在莫离心上。

“九岳…老狗！”莫离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眼中是刻骨的恨意。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气血，用刻刀支撑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寿元大损，身体如同灌了铅，每一步都沉重异常，但他眼中的火焰却燃烧得更加炽烈。

离开义庄，踏入这片新生的石林地狱，触目所及，皆是绝望。

侥幸未被完全石化的幸存者们，如同失去巢穴的蝼蚁，在嶙峋冰冷的石缝间挣扎求生。哭声、哀嚎声、诅咒声交织在一起，又被无边的死寂所吞没。许多人身上已开始出现灰白色的石斑，如同蔓延的霉点，从手脚向躯干爬升。空气中弥漫着腐臭和一种更深的恐慌。

“药！抗石散！锁灵城秘药！”一个尖利的声音在石林的边缘响起，瞬间点燃了死水般的绝望。

只见一支由数名气息彪悍、穿着统一灰色劲装的护卫护送的车队，正艰难地在石林边缘的泥泞中前行。几辆简陋的平板车上，堆放着一些用油布盖着的麻袋。一个管事模样的胖子站在其中一辆车上，挥舞着手臂，唾沫横飞：“城主仁慈！特拨‘净尘散’，延缓石化！十两银子一包！先到先得！晚了就等着变石头吧！”

“净尘散？”莫离眉头紧锁。锁灵城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他示意鬼手七和云无月稍待，自己则拖着沉重的脚步，悄然靠近。

人群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疯狂地涌向那几辆板车。银子？在这末日般的石林里，金银早已失去了意义。人们拿出压箱底的珠宝首饰、家传的古物、甚至…易子而食的幼童！只为换取那小小的一包灰白色粉末。

“我的孩子！给我药！救救我的孩子！”一个妇人抱着一个手臂已完全石化、气息奄奄的幼童，哭喊着将一枚成色极差的玉镯塞给护卫。

护卫粗暴地推开她，夺过镯子掂量了一下，嗤笑一声：“破烂玩意儿！滚开！”随手丢给她一小包药粉。

妇人如获至宝，颤抖着撕开纸包，将那灰白色的粉末胡乱地涂抹在孩子手臂的石斑上。粉末接触石化的皮肤，竟发出极其微弱的嗤嗤声，那蔓延的石斑似乎真的…停滞了一瞬？妇人的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莫离的瞳孔却骤然收缩！他的“葬魂触觉”在那粉末被涂抹开的瞬间，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冰冷气息——锁灵柱的气息！还有…一种更加隐晦、充满恶意的生命波动！

他不动声色地靠近一个刚用一尊祖传铜佛换到药散、正迫不及待撕开纸包的男人。就在那男人要将粉末往自己脖颈石斑上倒时，莫离闪电般出手，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你干什么？！”男人又惊又怒。

莫离不答，另一只手迅疾无比地捻起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凑到眼前。葬魂触觉全力运转！指尖的粉末在他的感知中无限放大，灰白的底色下，赫然掺杂着无数极其细微、闪烁着金属冷光的黑色碎屑！正是锁灵柱特有的、蕴含着浓郁灭世意志的“断魂铁”碎末！而在这些碎末之间，还混杂着一些更加微小、几乎无法察觉的、如同尘埃般的黑色颗粒。它们并非死物，而是…一枚枚处于休眠状态的、微小的黑色虫卵！虫卵表面覆盖着细密的符咒纹路，散发出阴冷、控制、寄生的气息！

蛊虫卵！以锁灵柱碎屑为载体，内藏控制人心的蛊虫！

“这不是解药！”莫离的声音如同寒冰炸裂，“这是毒！是锁灵城控制你们的毒！里面是蛊虫卵！”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周围几个抢到药散的人耳中。那抱着孩子的妇人涂抹的动作猛地僵住，惊恐地看着孩子手臂上刚涂上的粉末。被她涂抹过的地方，那原本停滞的石斑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黑色丝线在蠕动！

“你…你胡说！”车上的管事胖子脸色一变，厉声呵斥，“哪里来的疯子！敢污蔑城主恩德！给我拿下！”

几名灰衣护卫立刻凶神恶煞地扑向莫离。

“哼！”一声冷哼响起。鬼手七如同鬼魅般闪身挡在莫离身前，那只精铁打造的机关右手瞬间弹出锋利的钢爪，闪烁着寒光。“动他？问过老子没有？”他蜡黄的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盗墓宗师特有的煞气弥漫开来，竟让那几个护卫一时不敢上前。

混乱瞬间爆发！有人惊恐地扔掉手中的药散，有人半信半疑，更多的人在绝望的驱使下，依旧疯狂地冲向板车抢夺。

“此地不宜久留！”云无月清冷的声音传来，她冰蓝的眸子扫过混乱的人群和远处似乎被惊动、正朝这边增援的更多灰衣护卫，“走！”

鬼手七会意，机关右手钢爪猛地一挥，逼退靠近的护卫，一把抓住虚弱不堪的莫离的肩膀：“小子，撑住！”他目光如电，扫视着这片被石化地貌扭曲得面目全非的区域，最终锁定在石林深处一处相对低洼、石层堆积异常厚重的地带。

“这边！”他低吼一声，拖着莫离，与云无月一起，如同三道影子，迅速脱离混乱的人群，朝着石林深处奔去。

很快，他们来到鬼手七所指的地方。眼前是一片巨大的、由崩落的青色巨石堆积而成的山丘，高达数丈，石质坚硬冰冷。

“下面…有空洞的回音！”鬼手七侧耳贴在冰冷的石壁上，机关手指在石壁上快速敲击了几下，发出沉闷的回响。他眼中精光一闪，“掩埋得很深…像是…古墓塌陷被这鬼雨给封死了入口！”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盗墓的本能被激发，“妈的，这石壳子比精铁还硬…小子，借你点光！”他看向莫离手中的千机引刻刀。

莫离喘息着，强提精神，将体内残余的、源自石脉的微弱力量灌注刻刀。刀身嗡鸣，镇魂玉再次散发出黯淡的光芒。他对着面前厚重的石壁，狠狠挥出一刀！

嗤！

银色的刻痕在青灰色石壁上亮起，虽然远不如之前虚空刻纹那般凝练强大，却也瞬间让刀锋所及之处的石质变得酥脆！

“好！”鬼手七大喝一声，眼中凶光毕露！那只精铁打造的机关右臂猛地膨胀一圈，发出沉闷的机括运转声，手臂上覆盖的铁甲片片张开，露出内部更加精密复杂的齿轮和闪烁着幽蓝寒光的锋利钻头！

“给老子——开！”

轰！！！

机关手臂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攻城巨锤，狠狠砸在莫离刻刀划过、变得酥脆的石壁之上！

碎石如同暴雨般激射！烟尘弥漫！一个巨大的豁口在轰鸣中被硬生生撕裂开来！一股极其阴冷、混杂着浓重腐朽气息的寒风，猛地从豁口深处倒灌而出，吹得人遍体生寒！

烟尘稍散，豁口内的景象显露出来。

那并非天然洞穴，而是一个巨大的人工开凿的坑洞！坑壁是古老的青黑色条石垒砌，上面布满了岁月和地脉侵蚀的痕迹。坑底，密密麻麻，堆叠着数不清的森森白骨！白骨大多穿着残破的、式样极其古老的修士服饰，骨骼扭曲变形，许多还保持着挣扎、搏斗、甚至自戕的姿态，显然是被活埋于此！这是一个规模庞大的古修士殉葬坑！

而在那累累白骨的中央，在殉葬坑的最深处，一口巨大的青铜棺椁，静静地矗立在阴冷的黑暗之中。棺椁表面覆盖着厚厚的青绿色铜锈，但依稀可见上面布满了繁复古老的浮雕。

莫离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和殉葬坑中冲出的阴寒怨气，拄着刻刀，一步步走到豁口边缘，凝神向那青铜棺椁望去。

鬼手七也凑了过来，机关手臂上的钻头缓缓收回，他眯着眼，借助坑外透进来的微光，辨认着棺椁上的浮雕。

云无月则站在稍后，冰蓝的眸子扫过坑中的白骨，最终也落在了那口巨大的青铜棺椁上，眉头微蹙。

浮雕的内容渐渐清晰。

棺椁的正面，雕刻着一副宏大的场景：无数工匠正在开凿巨大的山脉，构建某种庞大建筑的基座。而在浮雕画面的核心位置，赫然是两个人！一人身形伟岸，长发披散，面容虽被铜锈侵蚀模糊，但那睥睨天下的姿态，与传说中九岳尊者的画像隐隐相似！他手中握着一柄巨大的刻刀，刀尖正点在一条象征着地脉的龙形浮雕之上。

而站在他身侧，微微躬身，双手捧着一柄样式古朴、与莫离手中“千机引”极为相似的刻刀，恭敬递上的那个人…

那人的面容虽然同样被岁月和铜锈模糊，但身上穿着打铁的皮围裙，腰间挂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绣着拙劣花鸟图案的荷包…还有那条明显不太灵便的右腿！

鬼手七猛地倒抽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向身后——瘸腿铁匠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正佝偻着背，站在豁口外的阴影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坑底那口青铜棺椁，盯着浮雕上那个递刀的身影。他布满烫疤的脸，在坑内透出的阴冷微光下，扭曲得如同恶鬼。

“老瘸子…”鬼手七的声音干涩无比，“那…那捧刀的…是你？！”

铁匠没有回答。他只是死死盯着那浮雕，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只完好的左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藏着半块玉佩的位置。浑浊的老泪，再次无声地涌出，混着脸上的污垢，滴落在脚下冰冷的石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