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令已下,「南越邸」的牌匾很快便在咸阳一处不算起眼却足够体面的官邸前悬挂起来。傅云清,这位新晋的南越驻咸阳主事,正式开始了他的留守生涯。
外人只道他是欧部乃至南越忠于大秦的代表,唯有他自己知道,支撑他跨越千山万水、费尽心机留在这座帝都的,是深埋心底的一份执念——一份关于救赎、关于光明、关于一个女子的执念。
时光倒流回两年多前,始皇四十九岁的那个闷热秋天。南越潮湿的丛林里,傅云清躺在临时搭建的医棚中,感觉自己正一点点被沼泽吞噬。高烧灼烤着他的意志,溃烂的皮肤散发着**的气息,部族巫医的判词如同丧钟,亲族们绝望的眼神更是将他推向深渊。他被死亡的气息紧紧包裹,冰冷而窒息。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于无边黑暗之际,一个声音,如同玉石轻叩,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穿透了厚重的迷雾:
“坚持住,你能熬过去。”
“来,张嘴,喝了药会舒服些。”
“出汗是好事,我在帮你把病邪逼出来。”
那声音如此温柔,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感觉一双微凉而柔软的手,小心翼翼地扶起他无力的身躯,将苦涩的药汁耐心地喂入他干裂的唇间。偶尔,那双手会用湿润的布巾,极其轻柔地为他擦拭额头上黏腻的冷汗。在那被世界抛弃的绝望深渊里,这细微的触碰和温柔的话语,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绳索,是支撑他与死神搏斗的全部力量。在那些高烧与剧痛交替的噩梦里,是那个温柔的声音和那双为他拭汗的手,将他一次次从幽冥边界拉回。
不知挣扎了多久,当他终于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挣脱沉重的桎梏,艰难地掀开眼皮时,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一张清丽绝伦的面容,正关切地俯视着他。她似乎有些疲惫,几缕乌黑的发丝被汗水沾湿,贴在光洁的额角,但那双眼睛,却明亮如晨星,清澈如山涧溪流,里面盛满了专注与……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纯粹的悲悯。
那一刻,傅云清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浑身的疼痛。他以为自己看到了从九天之上降临、专门来拯救他的神女。阳光透过医棚的缝隙,恰好落在她周身,形成一道朦胧的光晕,美得不染凡尘。
她见他醒来,眼中瞬间漾开一抹真切的笑意,如同春风吹融了冰雪。“你醒了?太好了。”她的声音比他在昏迷中听到的更加清晰、动听,“别担心,最危险的关头已经过去了,好好休养,按时吃药,很快就能回家了。”
接下来的七天,是傅云清一生中最短暂,却也是最漫长、最幸福的时光。
他被允许留在医棚观察。每一天,他都能看到她忙碌的身影,医棚里有上十个中了瘴疫的士兵,他听到她温和地叮嘱其他伤员,感受她偶尔投来的、检查他恢复情况的关切目光。他贪婪地捕捉着关于她的一切细节:她微微蹙眉思考时的神情,她验看药材时专注的侧脸,她和军中医官讨论病情时条理清晰的言语……
他不敢过多打扰,只能在她来查看时,用尽全部力气表现出自己的逐步好转,然后在她露出欣慰笑容时,感到一种莫大的满足。那七天,他活在一个由她带来的、充满希望和温暖的光明世界里,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在不被察觉的角落里。
然而,战局变化,部队即将开拔。他伤势虽未痊愈,必须被送回欧部。离别时,他甚至没能好好跟她道别,只来得及在她匆匆前来做最后叮嘱时,深深地将她的模样刻在心里,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女神医……”他在心中默念,带着无尽的感激与刚刚萌芽便不得不分离的怅惘。
康复之后,他疯了一样地想打听她的消息。但一个刚刚归附的南越部落小头领,人微言轻,如何能跨越千山万水,去探寻大秦帝国核心人物的踪迹?几次尝试都石沉大海后,他明白了:只有站得足够高,他才有资格去触碰那道遥远的光。
从此,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他凭借过人的勇武和逐渐展露的智慧,在部落冲突中身先士卒,在协助秦军安抚地方时尽心尽力。他收敛了所有的散漫,目标明确——他要成为欧部,乃至南越诸部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拿到那张能前往帝都咸阳的“通行证”。
两年多蛰伏,呕心沥血。他终于成为了欧部最有话语权的大首领之一。当得知需要选派使者护送寿礼前往咸阳时,他几乎是倾尽全力,争取到了这个梦寐以求的机会。
他精心准备了一份谢礼——一张完整无暇、毛色光润的纯白狐皮。
在他的部族文化中,白色象征着纯洁、神圣与至高无上的敬意。狐狸,在他们看来是山林中极具灵性且聪慧的生灵。这张白狐皮,代表着他最洁净的感激,以及在他心中,她如灵狐般聪慧慈悲、近乎神圣的形象。
他原本的打算是,到了咸阳后,想方设法通过典客属的官员打听“女神医”的下落,哪怕只能托人将这份礼物转交,了却夙愿,他便心满意足。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命运竟会给他如此巨大的震撼与惊喜。
当他在大殿之上,看到她立于帝侧,听到她亲口承认身份时,他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原来,他仰望的那道光,比他想象的还要璀璨夺目。
那份原本准备送出的白狐皮,此刻静静地躺在他的行囊里。它依旧珍贵,却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他如何还能将这份属于山野的礼物,呈给一位服同诸侯王的君上?
这份礼物,最终可能永远不会送出。但它所代表的数年思念与奋力攀升,却成了傅云清心底最珍贵的秘密,支撑着他选择留在咸阳,进行这一场注定无望却甘之如饴的守望。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再次见到她,亲口对她说一声“谢谢”,或许,还能将那份精心准备、代表着他最纯净敬意的白狐皮,送到她的手中。
他幻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却从未想过,会是在大秦帝国至高无上的朝堂之上,更未曾想过,她竟是那位光芒万丈的安稷君。
云泥之别,天壤之隔。
如今,他留在了咸阳。那份白狐皮,被他仔细地收藏在箱底,或许永无送出之日。他知道,那道曾拯救他的光,已然找到了她最终的归宿,那位横扫**的帝王,才是能与她并肩的存在。
他所有的念想,至此,化作了一场沉默的守望。
他不再奢求靠近,只愿能在这座有她的城池里,默默守护。若她一生顺遂,他便远远祝福;若风浪真有袭向她的一日,他愿以命相护,偿还那份再造之恩。
这份感情,始于感恩,陷于仰望,最终,止于守望。成了傅云清深藏于心,永不褪色的秘密,也是他选择留守帝都,唯一的、无言的答案。
在那些高烧与剧痛交替的噩梦里,是那个温柔的声音和那双为他拭汗的手,将他一次次从幽冥边界拉回。当他终于能睁开眼,看清她的容颜时,他以为自己见到了掌管生命与慈爱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