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府,巡抚衙门。
堂内光线昏暗,空气沉闷。
洪承畴坐在主位,修长的手指在桌案上,一下,一下,无声地敲击着。
他刚从京师抵陕,官袍上的风尘未洗,就被陕西巡抚孙传庭请到了这里。
孙传庭站在下首。
那个曾经锐气贯天的男人,此刻脸上只剩下难以掩饰的疲惫,眼神深处是一丝挫败的阴霾。
他讲述着子午镇的败仗。
从赵老四的诈降,到那条被点燃的、烈焰冲天的护城河,再到总兵贺人龙与他三千精锐的灰飞烟灭。
他的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咬得极重。
洪承畴安静地听着。
起初,他只是眉头微蹙。
当听到那闻所未闻的“火铳三段击”与“猛火油”时,他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
当孙传庭说到,陈海不仅尽歼贺部,更当众斩其首级,转眼就将其降兵收编己用时,洪承畴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传庭,这已经不是流寇了。”
洪承畴的声音沙哑。
“高迎祥、李自成之流,不过是蝗虫,所过之处,只知劫掠破坏,民怨沸腾。”
“而这个陈海,占地盘、收民心、炼精铁、开蒙学……”
他顿了顿,吐出两个让孙传庭心脏一缩的字。
“他这才是堪比东虏一般的大患。”
大患。
这两个字,戳破了孙传庭心中最后一点侥幸。
他何尝不知。
正因如此,才更觉无力。
“督帅所言极是。”孙传庭的声音透着苦涩,“此贼盘踞秦岭,坐拥地利,又有妖法般的火器,更有蛊惑人心的手段。强攻则损兵折将,围困,他竟能自给自足。下官……束手无策。”
洪承畴站起身,走到墙壁悬挂的巨幅堪舆图前。
他的目光,死死盯在秦岭南麓那片被染红的区域。
那是一块正在大明肌体上迅速扩散的恶性毒疮。
“既然他善守,那我们就逼他出来。”
洪承畴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划过。
“传我军令,停止浪战。沿其控制地界,广修堡垒,深沟高垒,驻扎精兵,步步为营,逐步蚕食。”
他回过头,眼神冰冷。
“他不是要种地、炼铁吗?我们就派出小股精骑,日夜袭扰,毁其田地,断其商路。”
“本督倒要看看,没有了粮食和铁,他那数万张嗷嗷待哺的嘴,能撑多久。”
“本督要用三五年,把他活活困死、饿死在山里!”
这套老成持重的战术,让孙传庭眼中重燃一丝希望。
不求速胜,但求稳妥。
这确实是应对陈海这种“铁乌龟”的上策。
“督帅英明!”
一个月后。
洪承畴与孙传庭再次对坐,两人的脸色比上次还要阴沉。
“督帅,您看。”
孙传庭将一叠塘报推了过去,声音里满是压不住的虚火。
第一份,来自关宁军。
洪承畴调来的关宁铁骑,自诩天下精锐,奉命袭扰靖难军的农垦区。
结果一头撞进了对方的火力陷阱。
一个照面,就被一种能够连发的火铳打得人仰马翻,连敌人的脸都没看清,就丢下上百具尸体狼狈逃回。
带队的游击将军在军报里用惊恐的笔触写道:“贼军火器犀利,闻所未闻,非人力可挡!”
更让洪承畴心头发凉的是另一份战报。
一支关宁军步卒,在侧翼与靖难军的普通步卒短兵相接。
一触即溃。
对方士兵身披重甲,结成密不透风的枪阵,关宁军引以为傲的刀法悍勇,在长枪大戟面前,脆弱得可笑。
洪承畴的太阳穴一跳一跳。
关宁军尚且如此,他手里还有什么牌?
他拿起第二份塘报,是地方官府的哭诉信。
“筑堡?拿什么筑!”
洪承畴没忍住,低吼出声。
“人呢!粮呢!”
信上写得清清楚楚。
官府下令征集民夫,应者寥寥。
派兵去村里抓人,百姓就拖家带口往秦岭山里跑。
好不容易抓来几百人,白天干活怨声载道,夜里便逃亡过半。
甚至有人公然叫嚣:“给朝廷当牛做马,不如去投陈将军,分田分地,顿顿饱饭!”
“反了!都反了!”
孙传庭一拳砸在桌上,震得茶杯嗡鸣。
“督帅,更要命的,是李自成。”孙传庭拿起最后一份情报,面如死灰。
“那李闯不知得了何人指点,竟也学起了陈海的套路,在河南、湖广一带,打出了‘开城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的口号。”
“如今流民百姓望风而附,旬月之间,已聚众十余万,声势滔天!”
“比之陈海,其为祸之烈,犹有过之!”
洪承畴闭上了眼睛。
陈海是心腹大患,李自成已成燎原之火。
而他,堂堂大明三边总督,连修个堡垒的民夫都征不来。
所谓的堡垒战术,已然不攻自破。
他猛地睁开眼,双目之中血丝密布,透出一股被逼到悬崖尽头的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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