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九年,春。
就在陈家寨一片欣欣向荣的时候。
数百里外的延安府,一座五进五出的深宅大院。
檐牙高啄,透着与世隔绝的肃杀。
一名风尘仆仆的汉子被管家领进院子,在重重回廊间穿行,最终停在书房外。
他感到自己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连忙整理衣冠,将气息放得又轻又缓。
“进来。”
书房内,一个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响起。
汉子推门而入。
只见一名身穿宝蓝暗花绸袍的中年男子,正端坐太师椅,用杯盖一下下地撇着茶沫。
他面容白净,留着三缕长髯,眼神却不见半分儒雅,反而透着一股久居人上的审视与阴冷。
此人,正是孙家本家的核心人物,现任延绥中路兵备提调官——孙思克。
名为武职,他却常年以“公务”为由,安居在延安府这座奢华宅邸,而非榆林卫的苦寒军堡。
“大人。”
汉子不敢抬头,深深躬身。
“西安府那边的事,查出些眉目了。”
孙思克眼皮未抬,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嗯”,继续着手中撇茶沫的动作,仿佛那几片浮叶比汉子的回报更重要。
汉子额头开始冒汗。
他连忙说道:“鄠县的四爷……他老人家的失踪,确实有鬼。”
“据查,年前-县冒出一伙姓姜的外地客商,开了家奇味楼,搅了四爷和钱家的生意。四爷联合钱家,本想请动徐知县给他们一个教训,谁知恰好撞上流寇攻城……”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
“流寇退后,就传出四爷和钱老爷在城外遇害的消息。”
“可小的详查数月,发现他们两家的产业,田产、店铺,全被那徐知县以‘代管’的名义,转给了那个姓姜的!”
“现在,姓姜的已是鄠县首富,连前段时日开到西安府,日进斗金的百乐坊,也是他的手笔!”
“最关键的是,所有转让文书,都有官府大印。明面上,天衣无缝。”
书房内一片死寂。
只有孙思克用杯盖刮擦杯沿的“沙沙”轻响,一声声,刮得人心头发麻。
许久,他终于放下茶杯。
那双阴冷的眸子瞥了汉子一眼。
“几个月,你就查到这些?”
一句话,让那汉子浑身剧颤,冷汗几乎要从衣衫里渗出来。
“不止!不止如此!”
他语速极快,生怕慢了半拍就会招来祸事。
“小的发现事情远比想象的复杂!那姓姜的背后,还有人!”
“小的派人伪装成流民,想混进他们队伍里,这才发现,他们在秦岭深处,有个叫‘陈家寨’的地方!”
“那寨子……那寨子里收拢的流民,怕是不下数万!”
“数万?”
孙思克终于坐直了身子,撇茶的闲适荡然无存,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惊异。
“千真万确!”
汉子见上官终于有了兴趣,胆气也壮了几分。
“小的人从远处窥探过,山谷入口戒备森严,光是明哨就有上百号护卫,人人带刃,看着比咱们卫所的兵还精悍!”
“若没有流民身份作引,根本无法靠近!所以……所以小的才耽搁了这么久。”
他小心地抬眼,觑着孙思克的脸色,补上了最后的结论。
“大人,看那架势,那伙人哪里是什么商贾,分明就是个占山为王,拥兵自重的——游击将军!”
“游击将军……”
孙思克咀嚼着这四个字,眼神变得幽深。
他挥了挥手。
“好,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大人。”
汉子如蒙大赦,躬着身子,倒退着出了书房。
门被轻轻合上。
书房内再次恢复了安静。
孙思克靠在椅背上,手指在紫檀木桌面上,无意识地一下下敲击着。
为四叔报仇?
他心里冷笑。
一个旁支里不成器的东西,死了也就死了。
可他名下的产业,尤其是那座百乐坊……
前些日子去西安府公干,孙思克曾亲自去那销金窟见识过。
麻将、扑克,还有那闻所未闻的彩票。
种种新奇玩法,让他这个见多识广的边关大员都叹为观止。
那地方不是销金窟,而是一座挖不完的金山。
他本以为,派人敲打一番,就能顺理成章地接收。
谁承想,竟是块如此难啃的骨头。
占山为王,聚流民数万,护卫精悍……
硬碰硬?
孙思克立刻否定了这个念头。
他手下那些卫所兵,喝兵血、占兵额,真拉出去打仗,能不能打过对方那百十号家丁都难说。
就算打得过,动静闹大,引来总督府的注意,更是得不偿失。
他的长处,从来不在疆场。
而在官场。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慢慢清晰、成型。
他脸上的肌肉缓缓牵动,最终,化作一个冰冷的笑容。
“游击将军”,这汉子说得真好。
如今陕西境内,谁最让朝廷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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