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上的短视频配着那种激昂得有些虚假的管弦乐背景音乐,镜头推进,是一个充满科技感的展厅。
标题赫然写着:【新时代劳动者精神展·开发区站】。
阿哲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视频里,解说员正用一种朗诵般的语调介绍着“网络维权现象观察区”。
“在这里,我们看到了新一代劳动者在政策扶持下的华丽转身……”
镜头扫过一个玻璃展柜。
里面并没有那些带血的裁员通知书,也没有她们在地下室吃泡面的照片。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做得精致无比的时间轴展板。
那些充满火药味的抗争过程被全部抹去,只留下了“反击者联盟成立”和“商业模式创新”两个节点。
最讽刺的是展柜正中央,挂着一件并不存在的t恤。
纯棉,白色,印着一行艺术字:“35岁合格产品”。
旁边的标签上甚至贴心备注:【经市场验证,已成功实现再就业转型】。
“我们什么时候卖过这种破烂?”阿哲把手机往桌上一扔,像是扔掉一块烫手的烙铁,“这是把我们当吉祥物了?还是把我们的伤疤做成勋章,挂在墙上给资本家唱赞歌?”
林夏盯着那个静止的画面。
那件t恤白得刺眼,像极了当初她在hR办公室里看到的白墙。
“杀人诛心。”
她轻声吐出这四个字,胃里一阵翻涌,像是吞了一只苍蝇。
把受害者的反抗美化成“顺应时代的转型”,这比直接封杀还要恶毒。
这意味着,她们经历过的痛苦是不存在的,是可以被“优化”掉的杂音。
“查那个承办方。”林夏没抬头,声音冷得像冰渣。
顾沉舟其实已经在动了。
他那边的键盘声噼里啪啦响了一阵,很快,一份中标公告被拖到了大屏幕上。
“果然是老熟人。”顾沉舟推了推眼镜,指着屏幕上的一行小字,“这家长风文化传播公司,过去五年包揽了开发区百分之八十的形象工程。更有意思的是这个——”
他光标圈出了预算表里的第十四项。
“敏感内容过滤顾问费,八万元。”
顾沉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原来我们的眼泪和愤怒,在预算表里就值八万块的过滤费。他们花钱雇人,把‘不和谐’的东西剔除,剩下的残渣,还要被塑造成正能量典型。”
“既然他们喜欢搞展览,那我们就帮帮场子。”李曼猛地站起来,抓起椅背上的风衣,“我去趟现场。他们展假的,我们送点真的过去。”
顾沉舟没有拦她,只是转身打开了一个文档:“你是野路子,我走正规军。根据《博物馆职业道德准则》,这种选择性呈现已经构成了历史误导。我刚起草了一份《关于公共展览真实性原则的公民建议书》,刚才联系了三个社会学系的教授,他们很乐意联署。这份建议书,我会直接递到文旅部的政务服务窗口。”
下午三点,开发区展览馆。
正是参观的高峰期,不少穿着校服的学生被组织来接受“职业教育”。
李曼没带横幅,也没喊口号。
她和十几个赶来的联盟成员,就像普通的参观者一样,安静地站在那个全是假话的展柜前。
然后,她们从包里掏出了一些东西,轻轻放在了展柜外的地面上。
一张皱皱巴巴、盖着红色“拒签”印章的劳动仲裁受理回执。
一张手机拍摄的会议室白板照片,上面写着那句着名的“优化即合法”。
一盒还没开封的红烧牛肉面,塑料包装上用马克笔写着:“2023年11月4日,被裁当天的晚餐”。
一个中年男人沉默地跪了下来,从背包里拿出一卷长长的纸。
那是解除劳动合同通知书的复印件,长达十米,被胶带粘在一起。
他一点点铺开,黑白分明的字迹像一条伤痕,划破了展厅光洁的大理石地面。
保安很快就冲了过来:“干什么!这里不许摆摊!都收起来!”
保安伸手要去抓那盒泡面。
“别动。”
说话的不是李曼,而是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学生。
紧接着,原本还在听解说的学生们,一个接一个地围了过来。
他们手挽手,在那些并不光鲜的展品外围成了一堵人墙。
没有人说话。
展柜里是精致的谎言,展柜外是粗糙的真相。
这一幕被刚好在场的媒体拍了下来。
当晚,一张题为《沉默的对照组》的照片刷爆了朋友圈。
但这还不是结束。
闭馆时分,展厅的灯光暗了下来。
陈导戴着顶鸭舌帽,像个幽灵一样溜进了监控盲区。
他手里捏着个U盘,那是他这一年多来所有素材的备份。
几分钟后,原本循环播放“联盟在引导下走向正轨”的那块电子屏闪烁了一下。
优雅的女声解说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段噪点很高的画面。
那是林夏第一次直播时的录屏。
画面里的林夏没有现在的精致干练,头发有些乱,眼眶通红,声音在发抖,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砸出来的:“我勤勤恳恳工作了十年,从来没迟到过一次……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是我?”
屏幕下方,一行红色的滚动字幕像血一样流过:“你说这是过去式,但我们还没走出那天。”
第二天清晨,管理员发现设备死机了。
无论怎么重启,那个画面都像顽疾一样卡在那里,循环播放着那句质问。
上午十点,林夏接到了主办方负责人的电话。
对方的声音透着一种油腻的讨好:“林总,误会,都是误会。我们要不增设一个‘补充展区’?把你们想要展示的东西也放进去,体现‘多元视角’嘛……”
“不用了。”林夏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语气平静,“真的东西,放进你们那个充满了福尔马林味道的柜子里,会坏的。”
她挂断电话,转身看向身后的团队。
“走吧,去废弃工厂。”
城郊,一座废弃的纺织厂车间。
生锈的机器还没搬走,空气里弥漫着机油和灰尘的味道。
这里没有空调,没有射灯,只有透过破碎窗户照进来的几束自然光。
阿哲用喷漆在入口处那块斑驳的铁板上写了一行字:【真正的纪念馆】。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这里没有升华,只有没说完的话。】
林夏走到车间正中央,那里放着一个简单的木箱。
她从口袋里掏出那台屏幕已经碎裂的老手机——那是当初录下她焚烧专业书籍的那台。
她把它挂在了生锈的铁钩上。
手机屏幕亮着,定格在那个特殊的瞬间:系统提示第一次出现的时候。
天色渐暗,空荡荡的车间里只有风声。
林夏对着那些沉默的钢铁,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某种看不见的存在宣告:“如果不让我们说话,那我们就自己造一个能说话的地方。如果非要被记住,请记得我们还在愤怒,而不是已经顺从。”
就在这一刻,她视野边缘的光幕再次跳动。
这一次,没有刺眼的红光,而是一行柔和的蓝色代码,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
【叙事主权确认——规则重构进程:99.996%】
那是从未有过的高数值。
系统终于承认,她不再是规则的玩家,而是规则的改写者。
夜深了,大家都在临时搭建的帐篷边休息。
阿哲还守在电脑前,屏幕的荧光映在他脸上,显得有些阴森。
“林姐……”阿哲的声音突然有些发涩,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怎么了?”林夏正在擦拭那块“真正的纪念馆”招牌。
“我在写爬虫程序,想抓取社交媒体上关于这次展览的现场图,看看舆论风向。”阿哲咽了口唾沫,手指僵硬地指着屏幕上正在快速滚动的瀑布流图片数据,“但我发现……有些图片里的数据特征,不对劲。”
屏幕上,成千上万张照片正在被算法解析。
而在那些看似普通的背景人群里,几个模糊的身影被红框反复标记,出现频率高得完全违背了概率学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