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被红笔画叉的照片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陈导指尖发白。
林夏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人的眉眼,陈导猛地把照片扣在满是灰尘的桌面上,动作大得扬起一片呛人的微尘。
这不像陈导。
平日里为了捕捉一个光影能蹲守三小时的女人,此刻呼吸急促得像刚跑完五公里的新兵。
“你看这个。”陈导嗓音嘶哑,没提照片,反而把那台用了四年的旧笔记本转向林夏。
屏幕上是个配色高级的知识付费界面。
头图是经过黑白滤镜处理的“反击者联盟”采访截图,标题加粗加黑:《打工人崩溃前的五个征兆——耶鲁博士教你情绪管理》。
单价199,已售三千份。
林夏眯起眼。
那是半年前她们为了反职场pUA做的公益访谈,受访者全是重度抑郁的确诊员工。
“我查了后台下载记录。”陈导手指哆嗦着点开另一个文件夹,“某高校社会学系半个月前申请调用的,理由是‘都市职业群体情绪研究’课题。结果转头就挂在这儿卖钱?把人的血痂揭下来,风干了论斤卖?”
林夏感到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伸手合上电脑,甚至听见自己后槽牙咬合的声响。
【系统提示:数据剥削链条——商业闭环已激活。恶意等级:高。】
半小时后,核心组临时会议。
没有投影仪,大家围坐在那个甚至有点瘸腿的长条桌边。
李曼手里捏着一叠刚打印的授权书复印件,眼圈通红。
“刚联系完。九个受访者气疯了,还有一个……号码成了空号。”李曼声音发颤,“有个姑娘哭着问我,她当时甚至不敢露脸,只敢露个背影,为什么现在她的声音会被剪进什么‘崩溃案例分析’里?她说,我的痛不是他们的研究样本。”
空气窒涩得让人窒息。
顾沉舟坐在角落的单人沙发里,面前摆着一杯早就冷透的黑咖啡。
他甚至没抬头,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的节奏像某种冰冷的读秒。
“查到了。”
他把屏幕转过来,上面是一张复杂的资金流向图。
“这个社会学课题的资助方是一家跨国咨询公司,叫麦肯锡安。再往上穿透两层,这公司的核心客户名单里,躺着三家互联网巨头。巧的是,这三家都在我们的‘高风险企业观察榜’上。”
顾沉舟推了推眼镜,语气平淡得像在念一份尸检报告。
“左手裁员制造焦虑,右手资助学术机构研究‘焦虑样本’,最后把研究成果包装成课程卖给剩下的员工。完美的商业闭环,连骨头渣子都不浪费。”
阿哲骂了一句脏话,把手里的可乐罐捏得咔咔作响。
“既然他们这么喜欢搞学术研究,”顾沉舟从打印机里抽出两张纸,“那就按学术圈的规矩办。我已经向教育部科研伦理委员会实名举报了,附带一份《非营利性研究成果禁售公约》草案。另外,我正在学术数据库发起公开质询,所有引用这批数据的论文,如果拿不出知情同意书,我就申请撤稿。”
“这不够疼。”阿哲把卫衣帽子往头上一扣,站起身,“光撤稿太便宜这帮孙子了。得让他们知道,有些东西是不能碰的。”
两天后,北京一家私人会所的学术沙龙。
这里暖气开得很足,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红茶香气。
一位穿着定制西装的主讲人正指着ppt侃侃而谈:“通过对这十个样本的深度解构,我们发现底层职员的崩溃往往伴随着认知失调……当然,为了伦理合规,我们对数据进行了去身份化处理,这使得样本具备了普适价值……”
台下坐着的学者和投资人频频点头,记笔记的沙沙声此起彼伏。
“提问。”
一个突兀的声音打断了和谐的氛围。
阿哲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站在最后一排,举着手,像个闯进宴会的乞丐。
主讲人愣了一下,保持着绅士风度:“这位同仁请讲。”
“如果我去医院偷了你妈的癌症病历,把你妈的名字涂黑,然后把这病历卖给药厂做广告,顺便再出本书教大家‘如何优雅地面对死亡’。”阿哲嚼着口香糖,眼神像两把刀子,“你说,这叫不叫‘具备普世价值’?”
全场死寂。连红茶杯磕碰碟子的声音都消失了。
有人想叫保安,但阿哲举起了手机。屏幕上,正在进行全网直播。
“别紧张,我就做个社会实验。”阿哲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标题叫:你的痛苦有版权吗?”
当晚,这段只有40秒的视频在b站屠榜,七十二小时内播放量破千万。
评论区里全是把伤疤撕开给世界看的人,声浪大到连那几家巨头的公关部都开始装死。
与此同时,上海静安区,某共享会议室。
林夏坐在玻璃桌的一端,对面是那个知识付费平台的cEo,姓张。
张总显然没把这个所谓的“反击者联盟”放在眼里,他甚至还在回微信,眼皮都没抬:“林小姐,大家都挺忙的。我们法务说了,公共议题不涉及版权。员工崩溃这种事,社会现象嘛,怎么能说是侵权呢?”
林夏没说话,只是安静地把平板电脑推到他面前,点下播放键。
视频里,一个中年男人正对着镜头痛哭流涕,讲述自己如何在父亲重病时被公司裁员,最后连手术费都凑不齐。
背景是某家老牌工厂倒闭时的监控画面,那是张总发家前的家族企业。
最绝的是,那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语调、甚至哭泣时的抽噎,都和张总一模一样。
张总猛地抬头,脸色刷地白了:“你这是合成的?你知不知道这是违法的!”
“原来张总知道啊。”林夏收回平板,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敲击,“我也觉得这是个很好的社会现象案例。题目我都想好了——《暴发户的代际创伤:从受害者到加害者》。您觉得这个课程,定199还是299合适?”
“你敢!”张总拍案而起。
“AI语音模拟加上公开素材混剪,技术门槛很低。”林夏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领,语气凉得像深秋的风,“现在,这也是公共议题了,我能上架吗?”
会议室里静得能听见空调运作的嗡嗡声。
张总死死盯着林夏,半晌,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回椅子上。
一周后,全部课程下架。
平台发布公告致歉,并承诺将所有收益三倍赔偿给受访者。
林夏走出写字楼时,阳光正烈。
【系统提示:记忆主权确权完成——规则重构进程:99.97%。】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阿哲发来的微信。
不是庆功,是一张截图。
图片来自某省教育厅官网刚刚公示的一份文件附件,文件名很不起眼:《高中思想政治辅助读本(征求意见稿)》。
阿哲只发来一句话:姐,这回恐怕不是冲着钱来的,这上面有些字,我看着觉得有点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