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连营 第53章 宴无好宴，舌剑唇枪

翌日，都亭驿。

这座专门接待外国使臣的驿馆，今日戒备森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宋军士兵甲胄鲜明，持戟肃立，气氛庄重而压抑。驿馆内张灯结彩，试图营造出泱泱大国的待客之道，但那过于刻意的喜庆，反而更衬出暗流下的紧张。

史浩身着紫色官袍，在一众枢密院、礼部官员的簇拥下，于驿馆正厅会见金国使团正使梁琚、副使完颜允恭。辛弃疾穿着一身素净的青色便袍，跟在史浩身后靠侧的位置，面色依旧带着伤后的苍白，但眼神沉静，步履沉稳。

双方分宾主落座。寒暄、奉茶，一切依足了外交礼仪，看似平和，但空气中却弥漫着无形的角力。

梁琚年约五旬，面容白净，留着山羊须，一副典型的金国文官模样，言辞圆滑，滴水不漏，先是代表金主问候南宋皇帝，接着便话锋一转，开始谈及“两国友好”，实则句句不离岁币与北方“安定”。

而完颜允恭，则如传闻中一般，身形魁梧，面色黧黑，一双虎目开阖间精光四射，即便穿着使臣的锦袍，也难掩其行伍出身的彪悍之气。他几乎不开口，只是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南宋官员，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轻蔑。当他的目光掠过辛弃疾时，微微停顿了一下，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

辛弃疾坦然迎上他的目光，神色不变。

“……故，为保两国边境安宁，百姓免受战乱之苦，这岁币之数，还需依照我主之意，增加三成为宜。”梁琚捋着胡须，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礼部尚书刚想开口反驳，史浩已抬手制止，他面色平静，淡淡道：“梁尚书，贵国陛下之心意，我等感念。然，我大宋近年来天灾频仍，国库亦不充裕，骤然增加三成岁币，恐力有未逮。且，澶渊之盟所定岁币数额，乃两国先祖所定，维系多年和平，轻易变动，恐非两国之福。”

史浩语气不卑不亢，直接将压力顶了回去。

梁琚眼中闪过一丝不悦，正欲再言，一旁的完颜允恭却突然冷哼一声，声如洪钟，震得厅内烛火都似晃了一晃：

“力有未逮？本王看未必吧！”他虎目圆睁，扫视全场，“尔等南朝，富庶甲于天下，西湖歌舞，日夜不休，区区岁币，何足挂齿？莫非是觉得我大金刀锋不利了？还是说……尔等内部自顾不暇，无力应对？”

他这话极其无礼，更是暗指刚刚平息的范如山案与新生营兵变，意图挑拨施压。

厅内一众南宋官员顿时色变，有人怒目而视，有人面露惶恐。

史浩眉头微蹙，正要开口，辛弃疾却上前半步，对着完颜允恭拱了拱手，声音清越，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完颜副使此言差矣。”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他身上。

辛弃疾面色平静，继续说道：“我大宋礼仪之邦，待客以诚，岁币之事，乃两国邦交，自当依礼协商。至于我朝内政，自有法度纲常，不劳副使挂心。倒是副使提及刀锋……”他顿了顿，目光坦然与完颜允恭对视，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辛某不才，昔年在北地，亦曾见识过金国勇士之勇武。然，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我朝圣天子在位，文武同心，将士用命，所求者，不过保境安民，复我故土。若有人以为我朝内些许风波便可轻侮，恐怕……是打错了算盘。”

他这番话，柔中带刚，既点明金使干涉内政的无礼，又毫不示弱地展示了南宋的底气与决心，尤其是最后那句“复我故土”，更是隐隐带着锋芒，让在场不少南宋官员精神一振，腰杆都不自觉地挺直了几分。

完颜允恭眼中厉色一闪，死死盯住辛弃疾：“你便是那个从山东南归的辛弃疾？”

“正是辛某。”

“好！很好！”完颜允恭忽然哈哈大笑，笑声中却无半分暖意，“早闻辛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一张利嘴，抵得上千军万马！”

他这话看似夸奖，实则讽刺辛弃疾只会逞口舌之利。

辛弃疾神色不变，淡然道：“副使过奖。辛某只是据实而言。比起沙场征伐，唇舌之争，终究是末道。”

完颜允恭笑声戛然而止，脸色沉了下来。他本想借机打压南宋气势，却被辛弃疾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心中愠怒。他盯着辛弃疾，仿佛要将这个屡屡坏他好事的南朝书生看穿。

梁琚见气氛不对，连忙打圆场：“呵呵，完颜副使性情豪爽，辛……辛先生亦是快人快语。今日乃两国友好商谈之会，不宜伤了和气。不如先行饮宴，歌舞助兴，其余事宜，容后再议，如何？”

史浩也顺势点头：“梁尚书所言极是。来人，摆宴！”

一场唇枪舌剑，暂时告一段落。但众人都知道，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

宴会设在都亭驿的花厅。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丝竹管弦，靡靡之音响起，舞姬身姿曼妙，水袖翩跹。

然而，席间的气氛却并未真正轻松下来。金使一方，尤其是完颜允恭，依旧面色不善。南宋官员们则小心翼翼，陪着笑脸，唯恐哪里做得不妥，授人以柄。

辛弃疾坐在史浩下首不远处，默默观察着席间众人。他注意到，完颜允恭虽然看似粗豪，但眼神偶尔扫过在场官员时，却带着一种猎豹般的精准与算计。而梁琚则始终面带微笑，与史浩等人推杯换盏，言语间却依旧在不露声色地试探着南宋的底线。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完颜允恭似乎有些不耐烦这虚伪的应酬，他猛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将酒杯重重顿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响，引得众人侧目。

“史相公！”完颜允恭声音洪亮，盖过了丝竹声，“光是饮酒看舞，未免无趣！久闻南朝人文荟萃，多才俊之士。本王有个提议，不如我等行个酒令，或是切磋一下技艺，助助酒兴，如何？”

来了！辛弃疾心中暗道。果然如他所料，完颜允恭要借机生事了！

史浩眉头微皱，知道来者不善，但此刻若拒绝，未免显得怯懦，只得笑道：“不知副使欲如何切磋？”

完颜允恭目光扫过席间，最终定格在辛弃疾身上，咧嘴一笑，带着一丝狰狞：“早就听闻辛将军文武双全，不仅词章盖世，更有一身好武艺！本王不才，麾下也有几名粗通武艺的儿郎。不如，就让他们出来，与辛将军‘切磋’几招，点到为止，也算是为这宴席添个彩头，史相公意下如何？”

他特意加重了“切磋”和“点到为止”几个字，但任谁都听得出其中的挑衅与恶意。辛弃疾伤病未愈，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此刻提出比武，其心可诛！

史浩脸色微变，正要婉拒，辛弃疾却已站起身。

他身形依旧有些单薄，脸色在厅内明亮的灯火下显得愈发苍白，但他的眼神却锐利如鹰，直视完颜允恭，声音平静无波：

“完颜副使有此雅兴，辛某本不当推辞。”

他此话一出，满场皆惊！史浩更是急道：“幼安，你伤势未愈，岂可……”

辛弃疾抬手，示意史浩稍安，他继续对完颜允恭道：“然，辛某有伤在身，动武恐难尽兴，反而扫了副使雅兴。况且，此乃接待贵使之宴，舞刀弄枪，终非待客之道。”

完颜允恭嗤笑一声：“怎么？辛将军是怕了？若是身体不适，让你几招也无妨！”

辛弃疾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非是惧怕。只是觉得，与其拳脚相加，不如换一种方式。”

“哦？何种方式？”完颜允恭挑眉。

辛弃疾目光扫过案上的酒具，缓缓道：“副使既然提及酒令，不如便行酒令。只不过，寻常酒令未免无趣。我等皆乃军中之人，不若便以‘军’为题，限时赋诗一首，赋不出者，罚酒三杯。既能助兴，又不失风雅，更可见两国才俊之文采气度，副使以为如何？”

他将“文采气度”咬得稍重，目光坦然地看着完颜允恭。

完颜允恭脸色顿时一僵。他一个武将，擅长的是冲锋陷阵，哪里懂得什么诗词歌赋？辛弃疾此举，分明是以己之长，攻彼之短！

厅内南宋官员们闻言，先是愕然，随即不少人眼中露出赞许之色。这一招以文斗代替武斗，既化解了危机，又能在金使最不擅长的领域压对方一头，着实高明！

梁琚见状，心知不妙，连忙打圆场：“这个……饮酒赋诗，固然风雅，然完颜副使乃沙场虎将，恐不擅此道，不如……”

“好！”完颜允恭却猛地打断了他，他盯着辛弃疾，眼中怒火燃烧，却反而激起了他的凶性，“赋诗便赋诗！难道本王还怕了你不成！就以‘军’为题！本王倒要看看，你能作出什么花样！”

他虽不擅诗文，但此刻骑虎难下，若是退缩，颜面何存？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辛弃疾微微一笑，拱手道：“副使爽快！既如此，便请副使先请？”

完颜允恭憋得脸色通红，他哪里作得出诗？支吾半晌，一个字也憋不出来。他身后的随从也面面相觑，无人能解围。

场面一时极其尴尬。

辛弃疾见状，也不再逼迫，转而面向众人，朗声道：“既然副使谦让，那辛某便抛砖引玉了。”

他略一沉吟，目光仿佛穿透了厅堂，望见了遥远的北方沙场，一股沉郁顿挫、豪迈悲凉之气油然而生，开口吟道：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

一词吟罢，满厅寂然。

这首《破阵子》，气势磅礴，意境雄浑，既有沙场点兵的壮阔，又有壮志未酬的悲凉，尤其是最后一句“可怜白发生”，道尽了无数抗金志士的心酸与不甘，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在座南宋官员，多有经历过靖康之变、南渡流离者，闻此词，无不心潮澎湃，热泪盈眶。就连史浩，也微微动容，看向辛弃疾的目光，多了几分复杂的意味。

而金使一方，梁琚脸色微变，完颜允恭更是脸色铁青。他们虽不全懂诗词精妙，但那词中透出的凛然之气与不屈之志，却让他们清晰地感受到了面前这个看似文弱的南朝书生体内，所蕴含的可怕力量与决心。

辛弃疾吟完，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对完颜允恭示意了一下，一饮而尽，然后淡淡道：“辛某词已赋完，自觉尚可，故自饮一杯。副使，请。”

完颜允恭站在那里，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恨不得立刻拔刀将眼前之人砍翻，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却又不能发作。他猛地抓起桌上的酒壶，也不用杯，直接对着壶嘴咕咚咕咚连灌了三大口，然后将酒壶狠狠摔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哼！我们走！”

完颜允恭再无颜面停留，带着随从，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梁琚见状，也只得尴尬地向史浩告罪一声，匆匆跟上。

一场精心准备的宴会，不欢而散。

厅内，只剩下南宋一众官员。众人看着傲然挺立、面色苍白的辛弃疾，眼神中充满了敬佩与感激。今日若非他挺身而出，以文采气度挫败金使锐气，南宋朝廷的颜面，恐怕就要扫地了。

史浩走到辛弃疾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复杂：“幼安，今日……多亏你了。”

辛弃疾微微躬身：“分内之事。”

他抬头，望向金使离去的方向，目光深邃。

他知道，今日只是小胜。完颜允恭绝不会就此罢休。而两国之间，真正的博弈，还在后头。

宴无好宴，舌剑唇枪。

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