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连营 第142章 骤雨倾孤柱 暗夜现星芒

临沂镇官衙内那场直面朝廷的决裂，如同在北地本已阴沉的天空又重重泼下了一瓢墨汁。消息并未刻意封锁，反而由联盟主动散播，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山东，更以各种隐秘的渠道，震荡着江淮，最终抵达了临安那座歌舞升平的都城。辛弃疾那番“自为之”的宣言，在无数北地遗民与血性之士听来，是石破天惊的壮语，而在临安主和派乃至金国高层眼中，则是**裸的叛逆与必须剿灭的信号。

老君峪的气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凝重。与朝廷的彻底决裂，意味着联盟失去了最后一点名义上的屏障与潜在的（哪怕是虚幻的）后方支援，真正成为了悬于金国腹地、四面皆敌的孤岛。外部的压力骤增，而内部，被强行压制下去的暗流，也开始在这巨大的压力下，悄然加速涌动。

中军大帐内，炭火比往日烧得更旺，却依旧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辛弃疾、赵邦杰、刘韬、李全等核心人物齐聚，人人面色沉肃。

“钱喻那老小子，回去之后定然添油加醋，”赵邦杰声音粗粝，带着压抑的怒火，“朝廷那些软骨头，怕是要跳脚了。接下来，恐怕不只是金虏，连朝廷的边军，都可能对我们动手！”

刘韬将几份新到的情报放在案上，语气沉重：“盟主，诸位首领，情况比预想的更糟。根据多方确认，朝廷已下密旨，严令两淮、荆襄诸路制置使，封锁边境，断绝一切可能与山东的往来，凡有私通义军者，以通敌论处！同时，金国方面，完颜忒邻虽暂未大规模调动，但其麾下各部已接到命令，加紧了对我们各防区的渗透和挤压。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我们安插在孙邦佐旧部中的眼线回报，近日有几名形迹可疑的生面孔，以商贾身份混入其防区，与几名原孙邦佐的心腹将领有过秘密接触。虽然具体内容不详，但那些人离去的方向……是南方。”

“南方？”李全眼中凶光一闪，“是朝廷的人？他们想干什么？策反孙邦佐的旧部？”

“极有可能。”辛弃疾手指敲击着案几，发出沉闷的声响，眼神锐利如刀，“朝廷明招抚不成，便要行暗间之计。孙邦佐虽被圈禁，但其旧部人心未定，正是他们下手的好目标。若能让其内部生乱，甚至临阵倒戈，远比大军征剿来得省力。”

“奶奶的！就知道那老小子留不得！”张汝楫怒道，“盟主，当初就该……”他做了个劈砍的手势。

辛弃疾摇了摇头：“杀一个孙邦佐容易，但要收服其部众之心难。如今朝廷插手，情况更为复杂。刘韬，加派人手，严密监控孙邦佐旧部动向，尤其是与那几名将领过往密切者。同时，设法查清那些南方来客的真实身份和意图。”

“是！”刘韬领命。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斥候满身尘土，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进来，脸色苍白，声音带着惊恐：“报——盟主！各位首领！大事不好！驻守‘黑石隘’的孙邦佐旧部副将王浚，昨夜……昨夜突然发动兵变，控制了隘口，斩杀了我盟府派去的监军和数名忠于联盟的军官！他……他还打出了‘靖难讨逆’的旗号，宣称盟主您……您挟持孙首领，背叛朝廷，他要清君侧！”

如同一声惊雷在帐内炸响！所有人都豁然变色！

“王浚？！他竟敢！”李全勃然大怒，一把抽出佩刀，“老子这就去平了这个叛徒！”

“黑石隘……”刘韬迅速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向那个位于联盟西北方向、连接山区与外部平原的关键隘口，脸色难看至极，“此地一失，不仅我西北门户洞开，更严重的是，它卡住了我们与太行忠义社联系的一条重要通道！而且，王浚选择此时发难，打出‘清君侧’的旗号，显然是得到了外部的授意和支持，意在从内部瓦解我们！”

赵邦杰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茶碗乱跳：“果然！朝廷的暗箭来了！这王浚，定是受了那些南来奸细的蛊惑！”

帐内瞬间被一种焦灼和愤怒的气氛笼罩。外有强敌环伺，内部分裂乍起，联盟这艘刚刚斩断缆绳、驶入惊涛的大船，仿佛瞬间就要被这内外交加的巨浪拍碎。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始终沉默的辛弃疾。他站在地图前，背影挺拔如松，只是那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动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盟主……”刘韬忧心忡忡地开口。

辛弃疾缓缓转过身，脸上并无众人预想中的暴怒或惊慌，只有一种冰冷到极致的沉静。那沉静之下，是即将爆发的火山。

“好一个‘靖难讨逆’……好一个‘清君侧’……”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带着无尽嘲讽的弧度，“朝廷不敢明着派兵，便用这等卑劣手段，欲使我联盟自相残杀，不攻自破。”

他目光扫过帐内众人，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王浚叛乱，非是一人之祸，乃是朝廷与我联盟之间，你死我活之争的延续！此风绝不可长！此叛必须即刻扑灭，以最严厉的手段，震慑所有心怀异志之徒！”

“李全！张汝楫！”

“末将在！”两人踏前一步，杀气腾腾。

“着你二人，各率本部精锐，即刻出发，日夜兼程，奔赴黑石隘！我不要过程，只要结果！三日之内，给我拿下黑石隘，提王浚的人头来见！”辛弃疾语气森然，带着铁血的味道。

“得令！”李全、张汝楫抱拳怒吼，转身便要走。

“且慢！”辛弃疾叫住他们，补充道，“记住，攻势要猛，但要尽量减少普通士卒的伤亡。王浚是首恶，其麾下士卒，多是受其蒙蔽。破隘之后，只诛首恶，胁从不问，尽快稳定局面！”

“明白！”两人再次应诺，匆匆离去点兵。

“刘韬！”

“在！”

“你亲自去一趟孙邦佐圈禁之处，”辛弃疾眼中寒光一闪，“让他‘亲眼’看看，他昔日的心腹，是如何打着他的旗号，行此分裂联盟、投靠朝廷之实的！看看他，还有何话说！”

“是！”刘韬心领神会，立刻转身出帐。

“赵大哥，”辛弃疾最后看向赵邦杰，“老君峪防务，以及应对金虏可能趁机发难的准备，就全权交给你了！我需坐镇中枢，协调各方。”

赵邦杰重重点头，用力拍了拍辛弃疾的肩膀：“放心！外面有老子，乱不了！你安心处理这窝里反的破事！”

命令一道道发出，整个联盟如同被狠狠抽了一鞭子的陀螺，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度运转起来。李全、张汝楫两部兵马如同两支离弦的利箭，带着滔天的怒火，直射西北方的黑石隘。老君峪内外，岗哨倍增，巡逻队伍往来不绝，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辛弃疾独自留在帐中，踱步到帐口，望着外面阴沉欲雪的天空。内忧外患，如同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在他的肩头。与朝廷决裂的后果，以如此迅猛而残酷的方式显现出来。他想起墨问临终前提及的“气数”，想起怀中那枚苏青珞所绣的平安符，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这条路，比他想象的更加艰难，更加孤独。

然而，当他看到远处校场上，那些即便在如此困境下依旧在认真操练、眼神坚定的普通士卒时，当他想到安丘镇那些与城偕亡的忠魂时，那股彷徨与沉重便迅速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所取代。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他低声自语，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这骤雨虽狂，却浇不灭星星之火；这暗夜虽沉，终会现出指引方向的星芒。”

他转身回到案前，铺开纸张，他要亲自起草一份文书，将王浚叛乱及其背后朝廷阴谋公之于众，他要让联盟上下，让所有关注着这片土地的人都知道，真正的叛逆是谁，真正的忠勇又是谁！这场突如其来的内部风暴，必须尽快平息，也必须成为凝聚人心、淬炼联盟的又一场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