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连营 第140章 丹心昭日月 风雨共舟楫

孙邦佐被削权圈禁的雷霆手段，如同在北地深秋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千斤巨石，激起的波澜远远超出了老君峪的范围。联盟内部，那些原本心存侥幸、意图观望甚或暗中盘算的首领们，无不凛然屏息，真正意识到了这位以文采风流着称的盟主，其手腕之刚硬、决心之果决，绝不逊于任何沙场宿将。联盟的号令，第一次带着铁与血的威严，渗透到山东的每一处山川壁垒。然而，表面的震慑之下，被强行压制的暗流，以及来自更远处的威胁，并未因此消散，反而在寂静中加速涌动。

辛弃疾深知，整肃纪律仅是第一步，稳固人心、凝聚力量才是长久之计。他并未因处置孙邦佐而稍有懈怠，反而更加勤勉地处理盟务，巡视防区，与赵邦杰、刘韬、李全等核心将领反复推演局势，调整方略。他格外关注被接管的孙邦佐旧部，派遣得力且公正之人前去整编，既严肃军纪，又妥善安置，避免引发新的动荡。

这一日，辛弃疾正在帐中与赵邦杰商议加强沿海哨探，以防金军从海上偷袭之事，刘韬面色凝重，快步而入，手中紧握着一封没有任何署名的密信。

“盟主，赵大首领，”刘韬声音低沉，“江南……有变。陈亮先生冒险遣心腹送来的。”

帐内气氛瞬间一紧。辛弃疾接过那薄如蝉翼、却重若千钧的绢书，迅速展开。赵邦杰也凑近观看。信中的内容，让两人的脸色同时沉了下来。

密信透露，南宋朝廷以钱端礼为首的使团，与金国的秘密谈判已近尾声。金国坚持要求南宋正式承认其对山东、淮北等地的占领，并明确承诺“约束边民，勿使北掠”，实质上就是要南宋放弃对北方义军的任何形式的支持，并默许金国“剿匪”。而钱端礼为代表的朝廷主和派，在金国的压力和高官厚禄的诱惑下，立场已大幅后退，基本接受了金国的条件，只待最终文本用印交换。更令人心寒的是，信中提及，朝廷已拟好一份“招抚诏书”，不日便将派出使者，携带诏书北上，名义上是“招抚”山东抗金义军，实则是逼迫辛弃疾及联盟接受朝廷（实为金国）的条款，解散武装，听候安置。若有不从，便可扣上“抗旨不尊”、“祸乱边境”的罪名，为金国乃至朝廷自身接下来的军事行动提供“法理”依据。

“砰！”赵邦杰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笔砚乱跳，他双眼赤红，怒发冲冠，“无耻！卑劣！他们……他们这是要把我们卖了，还要我们自己捆好双手，跪着等金虏来砍头！这招抚诏书，就是一道催命符！”

辛弃疾紧紧攥着密信，指节因极度用力而泛白，胸膛剧烈起伏。尽管早有预料，但当这最坏的可能性以如此具体、如此阴毒的方式呈现时，那股夹杂着愤怒、悲凉与被背叛的痛楚，依旧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心脏。他仿佛能看到，临安那些高坐堂皇的衮衮诸公，是如何带着虚伪的慈悲与冷酷的算计，写下这份将北地万千军民推向深渊的文书。

“他们……连最后一块遮羞布都不要了。”辛弃疾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冰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招抚是假，逼反是真。他们需要一个对我们动手的‘正当’理由。”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刘韬忧心忡忡，“一旦诏书抵达，联盟内部，恐怕……人心浮动。”他没有明说，但谁都清楚，并非所有人都像他们一样，有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心。朝廷的“名分”与“招抚”，对许多背景复杂的首领而言，有着难以抗拒的诱惑力，也可能成为瓦解联盟最有效的武器。

辛弃疾沉默良久，目光投向帐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要穿透这层阴霾，看清未来的方向。他缓缓踱步到那幅巨大的山东舆图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上面密密麻麻的标记，最终，停留在代表着联盟核心区域的老君峪、安丘等地。

“朝廷不仁，便休怪我等不义。”他猛地转身，眼中已是一片决然的清明与坚定，“这招抚诏书，我们绝不能接！接了，便是自毁长城，便是辜负了耿京大哥与万千死难弟兄的鲜血！”

“可若公然抗旨……”刘韬仍有顾虑。

“不是抗旨，是拒腐！”辛弃疾断然道，“朝廷已与金虏暗通款曲，此等屈辱求和、出卖疆土之诏，非是王命，乃是乱命！我辛弃疾，只认北伐中原、光复河山之王命，不认这割地求和、自毁干城之乱命！”

他看向赵邦杰和刘韬，语气斩钉截铁：“立刻以盟主府名义，起草一份《告山东军民书》！将金虏肆虐之暴行、朝廷求和之真相、我联盟抗金之决心，昭告天下！要写得慷慨激昂，要写得字字泣血！要让山东乃至江北的每一位父老乡亲都知道，我等为何而战，为谁而守！”

“同时，传檄联盟各部！”辛弃疾继续部署，思路清晰，“将朝廷使者即将北来‘招抚’之事，以及其背后真相，明告所有首领、所有士卒！告诉他们，朝廷已不可恃，前路唯有靠我等自己手中刀剑！愿随辛某抗金到底者，留！心存疑虑，欲接‘招抚’者……现在便可离去，盟府绝不为难！但若留下，便需谨遵号令，同生共死！”

赵邦杰闻言，豪气顿生：“好！正该如此！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正好借此机会，再清洗一遍队伍！老子倒要看看，哪些是软骨头！”

刘韬也明白了辛弃疾的深意，这是要以退为进，在朝廷使者抵达之前，主动摊牌，凝聚真正的核心力量，剔除潜在的动摇分子。他肃然道：“属下这就去办！”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告山东军民书》的草稿由辛弃疾亲自润色，字字铿锵，句句含悲带愤，迅速抄录无数份，由信使快马加鞭，传檄四方。同时，关于朝廷“招抚”真相和盟主府态度的消息，也在联盟内部引起了轩然大波。

正如所料，联盟内部产生了剧烈的震荡。一些原本就立场不稳、或与南方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首领，开始惶惶不可终日，私下串联，密议纷纷。但也有一部分原本中立的势力，被辛弃疾的坦诚与决绝所打动，更被《告山东军民书》中的悲愤与壮烈所感染，旗帜鲜明地表示愿与联盟共存亡。

数日之后，老君峪再次迎来了各路首领。这一次，人数比上次盟议少了一些，但留下的人，眼神中的意志却更为坚定。

中军大帐内，辛弃疾没有坐在主位，而是与众人一样，站在帐中。他目光扫过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沉声开口：“诸位，想必都已知晓。朝廷使者不日将至，带来的并非援手，而是锁链。前路如何，辛某已明志于此。今日召集大家，并非强求，而是最后一次问诸位：是愿随辛某，持手中剑，卫脚下土，纵千万人吾往矣？还是……另有打算？”

他的话语坦诚而直接，将选择的权力，交还给了每一个人。

帐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空气仿佛凝固，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片刻后，李全第一个踏出，声音洪亮，带着未愈伤疤的狰狞：“盟主！李某是个粗人，不懂那么多大道理！但我知道，金虏杀我父母，占我田地，此仇不共戴天！朝廷既然不要这片土地，不要这里的百姓，那我李全和红袄军的弟兄，就跟定盟主了！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怕个鸟！”

张汝楫也紧随其后，瓮声瓮气道：“俺老张也一样！上次遇伏，是俺没用！但俺这条命，是盟主和弟兄们救的！以后盟主指东，俺绝不往西！谁要是想当软骨头，先问问俺手中的刀答不答应！”

越来越多的人站了出来，纷纷表态，愿意追随辛弃疾，抗金到底。声音或许杂乱，但那份破釜沉舟的决心，却汇聚成一股悲壮而强大的力量。

当然，也有几人面色变幻，最终低着头，默默退出了大帐，选择了离开。辛弃疾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没有阻拦，眼中只有一丝淡淡的惋惜，随即化为更深的坚定。

经此一番风雨洗礼，去芜存菁，山东抗金联盟的核心力量，反而变得更加纯粹，更加团结。

就在内部尘埃落定之际，前沿斥候飞马来报：朝廷使者、礼部侍郎钱喻，已抵达联盟势力边缘的“临沂镇”，派人送来文书，要求辛弃疾前往接旨。

该来的，终于来了。

辛弃疾接到文书，看了一眼，随手置于案上，对帐内群雄朗声道：“诸位，‘客人’已至门外。谁愿随我，去会一会这位朝廷天使？”

“吾等愿往！”帐内众人，异口同声，声震屋瓦。

辛弃疾脸上露出一丝冷峻的笑意：“好！那便让我们去看看，这‘招抚’的戏码，究竟要如何唱下去！刘韬，点齐五百甲士，随我前往临沂！赵大哥，老君峪依旧交给你了！”

“放心！”赵邦杰重重点头。

辛弃疾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目光越过帐门，望向南方。他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一场不见刀光剑影，却同样凶险万分的交锋。他的身后，是无数双期盼而坚定的眼睛，他的心中，是那片不容玷污的日月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