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连营 第126章 义帜映雪，肝胆照霜

断云峡猎径与金军粮草不济的消息，如同投入枯草原的两点星火，瞬间在老君峪这压抑的营地里燃起了带着硝烟味的希望。命令在雪夜里无声而迅速地传递，刘韬麾下最精干的斥候如同鬼魅般消失在营寨外的风雪中，他们的足迹很快被新落的雪沫覆盖，奔赴向那条可能扭转战局的险峻小径。梁兴也点齐了麾下擅长山地奔袭的太行锐士，他们检查着随身携带的火油、弓弩和短刃，眼神冷冽如这北地的寒冰，准备给完颜忒邻的粮道送去一份来自太行与新生营的“厚礼”。

次日黎明，雪势虽弱，寒风却愈发砭骨。辛弃疾一早便升帐议事，将昨夜定下的方略进一步细化。他深知，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任何疏漏都可能招致毁灭。也正是在这紧张部署的间隙，峪口哨塔上突然传来了悠长而急促的号角声——并非敌袭的警报，而是有大规模友军靠近的讯号！

营寨内瞬间躁动起来，所有能行动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望向峪口方向。辛弃疾心头猛地一跳，与帐内诸将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惊喜。他快步走出大帐，韩常、刘韬、沈钧等人紧随其后。

只见峪口之外，茫茫雪原之上，一条黑色的长龙正踏着积雪，迤逦而来。队伍前方，一面赤红色的大旗在风雪中猎猎招展，旗上绣着斗大的“赵”字，以及一行稍小却依旧清晰的字号——“太行忠义社”！旗帜之下，一员大将身形魁梧，披着厚重的黑色大氅，跨坐在一匹神骏的乌骓马上，不是赵邦杰又是谁？他身后，是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的步骑兵马，虽经风雪跋涉，略显疲惫，但行列依旧严整，兵甲反射着雪地的冷光，一股剽悍雄壮之气扑面而来。

“是赵大哥！是太行忠义社的弟兄们！他们到了！真的到了！”韩常第一个激动地吼了出来，眼眶瞬间红了，连日来的担忧、焦虑在此刻化为狂喜。

辛弃疾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胸腔中翻涌的情绪，整理了一下衣冠，朗声道：“开寨门！随我出迎赵大首领与太行义士！”

沉重的寨门缓缓打开，辛弃疾率领新生营一众核心将领，大步迎出。双方在距离营寨百步之遥的雪地中相遇。

赵邦杰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他几步走到辛弃疾面前，不等辛弃疾开口，便一把抓住他的双臂，虎目灼灼，声音洪亮如钟：“辛兄弟！赵某来迟一步，让你们受苦了！”他目光扫过辛弃疾身后那些明显带着伤疲之色、却依旧挺直脊梁的新生营将士，又看向营寨方向隐约可见的新坟，眼中闪过一丝痛惜与敬意，“落鹰涧一战，打得漂亮！也打得太苦！这血仇，咱们定要那完颜忒邻加倍偿还！”

辛弃疾反手握住赵邦杰粗壮有力的手臂，心中暖流激荡，所有关于盟友可靠性的疑虑在这一握之下烟消云散。“赵大哥！雪深路险，弟兄们千里驰援，此恩此情，辛弃疾与新生营永世不忘！”他声音有些哽咽，这是自耿京被害、独撑危局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坚实有力的外部支持。

梁兴也上前与赵邦杰见了礼，简略汇报了抵达后的情况。赵邦杰听完，重重一拍梁兴肩膀：“干得好！没坠了我太行忠义社的名头！”他又看向辛弃疾，“辛兄弟，客套话不多说，完颜忒邻那老小子现在何处？军情如何？你我一家人，速速商议破敌之策！”

“大哥一路辛苦，且先入营，饮碗热汤驱寒，容幼安细细禀明。”辛弃疾侧身相请。

赵邦杰却大手一摆，目光锐利地望向野狐岭方向：“汤水稍候不迟！军情如火，岂容耽搁？边走边说！”其性如烈火，可见一斑。

辛弃疾不再多言，与赵邦杰并肩而行，韩常、刘韬、梁兴等人簇拥在后，一同返回中军大帐。沿途，太行义军自有军官接手，与新生营的沈钧对接，安排扎营、休整事宜。两支队伍汇合，营寨内外顿时显得拥挤而充满生气，原本低落的士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回升。

大帐内，炭火重新拨旺。辛弃疾将沙盘上的敌我态势，以及昨夜刚刚获得的关于断云峡猎径和金军粮草不济的情报，向赵邦杰和盘托出。

赵邦杰听得极为专注，粗大的手指在沙盘上断云峡的位置重重一点，眼中精光四射：“好！这条小路，乃是天赐之机！完颜忒邻仗着兵多将广，定然料不到我等敢从其侧后下手！至于粮草……”他冷哼一声，“大军远征，粮道便是命门！他既然周转不灵，便是自寻死路！”

他抬头看向辛弃疾，语气果断：“辛兄弟，你的方略甚合我意！游击袭扰，疲敌耗敌，正是以弱胜强的不二法门！我带来的五千弟兄，其中一千五百是精锐骑兵，可交由梁兴统一调度，加强袭扰力度，专攻其粮道、哨探，让他首尾难顾！剩下的步卒，皆是山地战的好手，可协助刘韬兄弟，控制断云峡猎径，并在这周边险要之处，多设疑兵，广布陷阱，进一步迟滞、消耗敌军！”

辛弃疾心中大定，赵邦杰不仅带来了生力军，其战略眼光与决断力更是强援。“大哥所言，正合我意！只是，”他略一沉吟，“完颜忒邻并非庸才，前锋受挫，又闻大哥来援，恐会改变策略，或猛攻急于求战，或分兵扼守要道……”

“他若猛攻，正好！”韩常忍不住插话，摩拳擦掌，“有赵大哥和太行弟兄在，咱们正可依托营寨，给他来个当头棒喝！他若分兵，咱们就集中兵力，将他派出来的爪子一根根剁掉！”

赵邦杰赞赏地看了韩常一眼：“韩统领豪气！正是此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今我等合兵一处，实力大增，完颜忒凌想一口吃掉我们，也得看他有没有这副好牙口！”他顿了顿，对辛弃疾道，“当务之急，是立刻行动。梁兴！”

“在！”梁兴踏前一步。

“着你即刻点齐本部及我带来的五百轻骑，多备火油箭矢，出断云峡，迂回至野狐岭侧后，给我狠狠地打！见到粮车就烧，遇到小股金兵就歼，务必让完颜忒邻的后院起火！”

“得令！”梁兴领命，转身便走，雷厉风行。

“刘韬兄弟，”赵邦杰又看向刘韬，“断云峡猎径的勘探与控制，便交由你全权负责，我拨一千山地步卒听你调遣，务必确保这条通道掌握在我军手中，并摸清其周边所有可供利用的地形！”

“刘韬必不辱命！”刘韬肃然应道。

“韩统领，”赵邦杰最后看向韩常，“营寨防御，乃我军根本。你部熟悉情况，这正面御敌的重任，还需你多担待。我带来的步卒，你可随意调配，加强各处工事。”

韩常抱拳，声若洪钟：“赵大哥放心！有俺老韩在，金狗休想踏进老君峪一步！”

分派已定，众人领命而去，帐内只剩下辛弃疾与赵邦杰。赵邦杰这才端起亲兵奉上的热汤，一饮而尽，长长舒了口气，看向辛弃疾的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激赏：“辛兄弟，临危不乱，调度有方，更兼慧眼如炬，能于绝境中寻得胜机，赵某佩服！耿京大哥在天有灵，见你如此，亦当欣慰！”

辛弃疾摇了摇头，语气沉凝：“大哥过誉了。若非将士用命，弟兄们舍生忘死，若非大哥及时来援，幼安纵有百计，亦难挽狂澜。只是……”他目光微黯，“代价太过惨重。”

赵邦杰放下陶碗，神色也郑重起来：“打仗，没有不死人的。重要的是，他们的血不会白流。我等今日所做一切，便是要让我汉家儿女，日后少流些血，少受些苦！”他话锋一转，压低声音，“辛兄弟，我此次前来，还带来一个消息。南宋朝廷，似乎派了使者前往金国中都……”

辛弃疾瞳孔微缩：“史浩？”

赵邦杰点头：“虽未证实，但**不离十。主和派向来视我等义军为眼中钉，必欲除之而后快。他们此番动作，恐怕不止是针对新生营，更是想借金人之手，铲除所有北地抗金力量，好遂了他们那屈膝求和的苟安之梦！”

一股怒火在辛弃疾胸中升腾，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朝廷不思北伐，反而勾结外敌，残害忠良！这比面对完颜忒邻的万人大军，更让他感到刺骨的冰寒与悲愤。

“果然……是他们一贯的伎俩。”辛弃疾声音冷冽，“但无论朝廷如何，金虏如何，这抗金之火，既已燃起，便绝不会熄灭！耿京大哥的遗志，北地千万百姓的期盼，我辛弃疾，一肩担之！”

赵邦杰重重一拍辛弃疾的肩膀，豪迈道：“好！这才是我辈中人！管他朝廷如何，金虏如何，我等自凭手中刀剑，胸中热血，打出一个朗朗乾坤！从今日起，太行与新生营，便是一家！同生共死，共抗金虏！”

“同生共死，共抗金虏！”辛弃疾沉声应和，两双有力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帐外，风雪不知何时已悄然停歇，一缕稀薄的阳光挣扎着穿透云层，映照在营寨中那面刚刚与“赵”字旗并立飘扬的“耿”字大旗上，旗帜猎猎，仿佛昭示着一段更为壮阔也更为艰险的抗金篇章，即将在这冰封的北国大地上，悍然展开。而远在野狐岭的金军大营，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股凝聚起来的、截然不同的气势，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开始悄然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