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连营 第115章 风雪砺忍，赤心难凉

北地的寒冬，终究是来了。凛冽的朔风如同无数把无形的刀子，刮过泰山西麓的山峦，卷起漫天雪沫，将天地间染成一片肃杀的银白。气温骤降，呵气成霜，裸露的岩石上凝结了厚厚的冰棱，连最耐寒的松柏也被压弯了枝桠。对于初立未久、物资匮乏的新生营而言，这无疑是一场比金兵围剿更为严峻的考验。

营寨内，尽管众人早已尽力加固了营房，用枯草和泥土堵塞了缝隙，但刺骨的寒意依旧无孔不入。篝火必须日夜不熄，才能勉强维持一点温度，柴火的消耗成了一个巨大的负担。许多将士的衣衫依旧单薄，冻疮在手足上蔓延，咳嗽声在营地里此起彼伏。存粮在急剧减少，狩猎因大雪封山而变得极其困难，于洪负责的屯垦更是早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颗粒无收。

辛弃疾站在指挥所门口，望着漫天风雪，眉头紧锁。他穿着一件略显臃肿的、填充了芦絮的旧棉袍，这是苏青珞和几位妇女连日赶制出来的，虽不保暖，已是营地中难得的御寒之物。他口中呼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风中，脸颊被冻得微微发麻。

“先生，统计出来了。”刘韬顶着风雪走来，脸色被冻得青白，声音有些发颤，“又有三名弟兄昨晚没能熬过去……都是年纪稍长、旧伤未愈的。冻伤者已过三十人，药材……快用完了。”

辛弃疾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冰冷的铁钳攥住。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那几位老义军的面容，他们曾是耿京麾下最坚定的老兵，未能战死沙场，却倒在了这酷寒之下。

“厚葬……找个向阳背风的地方。”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告诉沈先生，集中所有药材，优先救治重伤和年幼的弟兄。”

“是。”刘韬顿了顿，低声道，“韩统领……带着锐士营的几个人，天没亮就出去了，说是去西边山坳看看能不能找到点野物，或是……看看有没有落单的金兵巡逻队。”

辛弃疾心中一紧。韩常勇悍，但在这等天气外出，风险极大。“胡闹！快去派人接应！”

就在这时，营寨外传来一阵骚动。只见韩常和几名锐士营的弟兄，浑身披雪，如同雪人般踉跄着回来了。他们确实带回了一只冻僵的麂子和几只山鸡，但人人脸上、手上都带着冻伤，韩常的眉毛和胡须上都结满了冰霜，嘴唇冻得发紫。

“幼……幼安……”韩常看到辛弃疾，想咧嘴笑，却扯动了冻僵的脸皮，表情有些怪异，“妈的……这鬼天气……差点……差点回不来……”

辛弃疾急忙上前，扶住他几乎冻僵的身体，触手一片冰凉，心中又是气恼又是心疼：“韩兄！你……你不要命了！”

“嘿……总不能……看着弟兄们……饿死冻死……”韩常牙齿打着颤，被众人七手八脚抬往有火的地方。

这一幕，深深刺痛了辛弃疾。他知道，不能再这样被动地等下去了。

傍晚，在唯一那间还算暖和（相对而言）的指挥所兼议事厅内，辛弃疾召集了所有头领。屋内点着几盏昏暗的油灯，火光跳跃，映照着众人凝重而憔悴的面容。苏青珞也在角落默默听着，手中不停缝补着衣物。

“情况，大家都清楚了。”辛弃疾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内回荡，带着一种沉重的压力，“风雪无情，金兵封锁未解，江南渠道近乎断绝，张莽兄弟那边尚无确切消息。我们……已到了最艰难的时刻。”

众人沉默，只有屋外风雪的呼啸声清晰可闻。

于洪叹了口气：“存粮最多再支撑半月，若是省着点……或许二十天。但弟兄们体力不支，恐难支撑。”

刘韬补充道：“冻伤若无良药，恐会溃烂，甚至……截肢。士气也颇受影响，有些新投奔来的弟兄，私下已有怨言。”

韩常刚缓过来一些，裹着厚厚的毯子，瓮声瓮气道：“他娘的！实在不行，俺再带兄弟们出去，找个金狗的屯粮点，拼他一把！总比在这里活活冻死饿死强！”

“不可！”辛弃疾断然否定，“敌军防范正严，天气恶劣，此时出击，十死无生！”

“那怎么办？难道坐以待毙？！”韩常有些激动。

辛弃疾站起身，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最终定格在那面悬挂在墙上的“耿”字旗上。旗帜在穿堂风中微微晃动，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我们起兵，是为了什么？”辛弃疾忽然问道，声音不高，却直抵人心，“是为了像张安国那样，为了一口吃食就摇尾乞怜，背叛兄弟，投靠仇敌吗？”

“不是！”众人异口同声，韩常吼得最大声。

“是为了在这山沟里，苟延残喘，最终无声无息地冻饿而死，让耿京大哥和无数弟兄的血白流吗？”

“不是！”众人的回答更加坚定。

“那是什么？！”辛弃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风雪的力量，“是为了驱逐金虏，复我河山！是为了让这面旗帜，能插回汴京的城头！是为了对得起我们流淌的血液，对得起我们发下的誓言！”

他走到屋子中央，伸出右手，摊开手掌，掌心因常年握剑和寒冷而布满茧子和冻疮：“眼前的困难，很大！风雪，很冷！敌人，很强！但我们心中的那团火，熄灭了吗？！”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几乎掐入掌心：“没有！只要这团火不灭，我们就不会倒下！粮食不够，我们就勒紧裤腰带！柴火不够，我们就去砍，去捡！没有药，我们就用土方，用意志去扛！金兵封锁，我们就熬过去，等到春暖花开，再与他们决一死战！”

他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炭火，灼灼地看向每一个人：“诸位兄弟，我辛弃疾在此立誓，与诸位同甘共苦，生死与共！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放弃新生营，放弃抗金大业！这风雪，磨砺不了我们的刀刃，只会让我们的心志更加坚韧！这寒冬，冻不灭我们的热血，只会让我们对春天的渴望更加强烈！”

他猛地抽出腰间长剑，剑锋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寒光：“告诉我，你们怕不怕？！”

“不怕！” 众人热血上涌，齐声怒吼，连屋外的风雪声似乎都被压了下去。

“愿随先生，共度时艰！” 于洪激动道。

“妈的！老子这条命早就交给新生营了！冻死饿死，也是条汉子！” 韩常扯掉毯子，站了起来。

“同心协力，必能渡过难关！” 刘韬也坚定地说道。

苏青珞看着那个在众人中心，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与寒冷的身影，眼中充满了自豪与柔情。

接下来的日子，新生营展现了惊人的韧性。在辛弃疾的带领下，众人开始了自救。身体强壮的轮流冒雪外出，在附近山林中搜寻一切可用的资源——枯枝、可食的树皮草根、甚至挖掘被冻在土里的块茎。妇女和老弱则在营地内，将有限的物资利用到极致，缝补衣物，熬煮稀粥，用雪水清洗伤口，尝试着用能找到的草药治疗冻疮。

辛弃疾更是身先士卒。他与普通士卒一起轮值守夜，将自己的口粮常常分给那些看起来更虚弱的弟兄，亲自为重伤员运功驱寒（虽然他自己内力也并未完全恢复）。他的存在，如同一根定海神针，稳住了日渐浮动的人心。

一日，风雪稍歇，一名派出去与张莽联络的弟兄，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带回了消息——并非好消息。张莽尝试接触的一股沿海豪强，态度暧昧，虽未告发，但也不愿提供实质帮助。而另一条试图打通北方私港的线路，因金兵严查而失败，损失了两名好手。

“先生，张莽兄弟说，眼下……恐怕只能靠我们自己硬扛过去了。”那传信的弟兄嘴唇冻裂，满脸疲惫地说道。

希望似乎更加渺茫。营地的气氛再次压抑起来。

深夜，辛弃疾独自一人，踏着没膝的积雪，走到营地边缘，望着南方。风雪虽然暂停，但夜空依旧阴沉，不见星月。怀中的鬼谷铁牌传来持续的温热，仿佛在默默给予他力量。他想起了临安的繁华，想起了史浩的奸笑，想起了狱中的陈亮，更想起了葬身冰雪的弟兄……

难道，新生营真的要夭折在这第一个冬天吗？

不！绝不！

他猛地转身，回到指挥所，铺开纸张，就着微弱的灯光，开始奋笔疾书。他要将此刻的艰难，此刻的决心，此刻对朝廷苟安的愤懑，对国仇家恨的铭记，尽数倾泻于笔端。这不是奏疏，无人会上达天听；这也不是诗词，未必能流传后世。这仅仅是一个身处绝境的将军，一个心忧天下的志士，在最寒冷的冬夜里，用笔墨进行的抗争与自勉！

“呜呼！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况复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他写着，时而激昂，时而悲怆，时而掷笔长叹，时而扼腕深思。文字间，充满了对时局的忧虑，对投降派的鞭挞，以及对恢复中原的无限渴望。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已然微亮。苏青珞悄悄走进来，将一件厚衣披在他肩上，看着他通红的双眼和写满字迹的纸张，轻声道：“幼安，天快亮了，歇息一下吧。”

辛弃疾放下笔，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将胸中的块垒都倾吐了出来。他握住苏青珞的手，感受着那一点微弱的暖意，望着窗外渐渐泛白的天际，缓缓道：“天，总是会亮的。”

就在这时，营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欢呼声！

辛弃疾与苏青珞对视一眼，急忙走出屋外。

只见风雪中，几骑快马飞驰而至，马上骑士虽然疲惫不堪，脸上却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为首一人，正是多日未见的张莽！

“辛先生！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张莽滚鞍下马，也顾不得礼仪，激动地喊道，“我们……我们联系上了一支队伍！他们……他们带来了粮食！还有药材和布匹！”

什么？！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惊呆了。

“是哪路豪强？还是海商？”辛弃疾急步上前，难以置信地问道。

张莽喘着粗气，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敬佩与神秘的表情：“都不是！先生，您绝对猜不到！他们是……是‘太行忠义社’的人！”

太行忠义社？！

这个名字，如同另一道闪电，划破了新生营上空的阴霾！那是活跃于河北、山西一带，由无数不甘受金人统治的汉儿豪杰自发组成的抗金联盟，声名远播，是北地抗金力量中不可或缺的一极！

他们，竟然在新生营最艰难的时刻，跨越重重险阻，送来了救命的物资！

辛弃疾仰头望向那依旧阴沉却已透出微光的天空，胸中激荡，难以自已。他紧紧攥住了拳头。

风雪，或许能暂时覆盖道路，但覆盖不了人心向背；寒冬，或许能冻结河流，但冻结不了流淌在血脉中的忠义之血！

这北地的火种，注定，是冻不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