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连营 第64章 丹炉薪火，情寄北溟

晨曦彻底驱散了终南山的夜雾，将金色的光辉洒在楼观台古朴的青瓦飞檐上，也照亮了丹房内辛弃疾苍白而专注的面容。

丹房位于道观最深处，紧邻山壁，引有地脉泉眼，室内陈设简单，中央一座半人高的青铜丹炉古朴厚重，炉身刻着云纹八卦，隐隐与地气相接。四周药架上分门别类摆放着各种药材，有些是玄玦道长平日采集炼制，有些则是辛弃疾从墨问遗留的丹方上看到后，韩常等人在沿途冒险搜集或在此地山林中勉强寻得的替代品。

“百年石髓”以深潭底采集的、蕴含灵气的钟乳石精粉替代；“七叶定魂草”遍寻不着，只能用楼观台药园中生长的、有宁神之效的“三叶清心莲”加倍分量，辅以辛弃疾自身凝聚的一缕“情念”之力尝试弥补；“雪山玉莲子”更是虚无缥缈，只得用普通莲子心加入少许寒潭水，再借仰天池地脉的纯净灵气滋养……

条件简陋，药材不全，但辛弃疾别无选择。时间，是苏青珞和他那些受伤弟兄最奢侈的东西。

玄玦道长已将丹炉的使用法门和控火要点告知于他，并言明地脉之气已为他引动，随后便不再打扰，只在外间静室打坐，仿佛一座沉默的山岳，为这艰难的炼丹之举护法。

辛弃疾褪去了湿衣，换上一身干净的粗布道袍，虽依旧难掩病容，但眼神却锐利如刀。他先净手焚香，对着丹炉默默祝祷，并非祈求神灵，而是凝聚自身所有的信念——一定要成功！

他依照丹方所述，小心翼翼地将处理好的药材依次投入丹炉。每一步都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差错。药材投入的时机、分量、顺序，都关乎成败。他的动作因身体的虚弱而显得有些迟缓，却异常稳定，仿佛将所有的痛苦与疲惫都压抑在了那具看似摇摇欲坠的躯壳之下。

点燃炉火，并非凡火，而是以自身微弱真气，引动地脉中那口泉眼升腾起的氤氲灵气为基，再辅以上好的松木炭。火焰呈青白色，温度奇高且稳定，包裹着丹炉，发出均匀的嗡嗡声。

炼丹的过程极其枯燥且耗费心神。辛弃疾需时刻感知炉内药材的变化，根据药气、烟色、甚至声音的细微差别，来调整火力的大小与方位。这不仅仅是技术的考验，更是精神与意志的煎熬。

时间在寂静的丹房中缓缓流逝。日头渐高，又逐渐西斜。

辛弃疾盘坐在丹炉前的蒲团上，如同老僧入定，唯有额角不断渗出的、顺着苍白脸颊滑落的冷汗，以及那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显示着他正承受着何等的痛苦与压力。

他的识海依旧在隐隐作痛，强行凝聚神念感知丹炉内部，如同在撕裂尚未愈合的伤口。真气早已耗尽，此刻全凭一股意志力在强行支撑，引导着地脉灵气维持炉火。他的身体冰冷，唯有靠近丹炉的一面被高温炙烤着，冰火两重天的滋味煎熬着他的神经。

脑海中，苏青珞苍白的面容，韩常胸口狰狞的伤口，临安城外的杀机，金使嚣张的嘴脸，史浩冰冷的算计……种种画面交替闪现，如同梦魇。但每当心神即将涣散之际，他便狠狠一咬舌尖，剧痛带来刹那的清明，将所有的杂念与痛苦再次压下，重新专注于那跳跃的火焰与丹炉内逐渐融合的药力。

他知道，自己不能失败。

这不仅是一炉丹药，更是青珞活下去的希望，是韩常和那位昏迷弟兄恢复的契机，也是他辛弃疾，在这绝望困境中，为自己、为追随他的弟兄们，搏杀出的一线生机！

“噗——”

丹炉内突然传出一声轻微的异响，炉盖边缘逸散出一缕带着焦糊气的黑烟！

辛弃疾瞳孔一缩！这是药力冲突、即将炼废的征兆！

千钧一发！他来不及细想，几乎是本能地，将怀中那冰凉的鬼谷铁牌取出，按照墨问丹方最后的提示，将其紧贴于丹炉炉身特定的八卦方位之上，同时，将他心中对苏青珞那份至死不渝的牵挂、对弟兄们沉甸甸的责任、对家国未来的忧思……所有最纯粹、最炽烈的情感，化作一股无形的力量，透过铁牌，猛地灌注到丹炉之中！

他在进行一场豪赌！赌这鬼谷传承的神秘，赌这情念之力的玄奇，能够扭转这即将失败的定局！

“嗡——”

鬼谷铁牌骤然亮起温润的光芒，那幅星图虚影再次浮现，虽不清晰，却引动着周遭的地脉灵气，以及……冥冥中一丝来自九天星辰的、微不可察的力量，如同涓涓细流，汇入丹炉！

那缕焦糊的黑烟骤然消散！炉内原本躁动冲突的药力，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抚平，开始以一种更加和谐、更加玄妙的韵律缓缓交融、凝聚……

辛弃疾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都被这一下抽空了，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他死死用手撑住地面，指甲抠入砖缝，才勉强维持住坐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如同破旧的风箱。

但他心中，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成功了！他感应到了！炉内的药力正在顺利凝聚成丹！

他不敢有丝毫松懈，继续保持着高度的专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炉火，引导着那融合了地脉、星辰与他自身情念的奇异能量，温养着炉内渐渐成型的丹胚。

又是一个漫长的夜晚过去。

当第二天的第一缕晨曦再次透过丹房的窗棂，照射在辛弃疾那几乎与蒲团融为一体的、僵硬的身影上时，丹炉内，终于传出了一阵清越悦耳、如同玉磬轻鸣般的声响！同时，一股沁人心脾、仿佛能涤荡灵魂的奇异药香，瞬间弥漫了整个丹房，甚至透出门窗，萦绕在楼观台清冷的晨空之中！

丹成了！

辛弃疾猛地睁开眼，那布满血丝的双眸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他挣扎着起身，因为久坐和虚弱，双腿麻木不堪，几乎无法站立，但他还是踉跄着扑到丹炉前。

炉火已熄。他颤抖着手，按照玄玦道长传授的手法，小心翼翼地打开尚有余温的炉盖。

炉底，静静地躺着三颗龙眼大小、色泽圆润、通体呈淡金色、表面隐隐有星芒流转的丹丸！正是“定神护心丹”！而且，看其成色与异象，似乎比丹方描述的寻常成品，品质更高一筹！

成功了！他真的成功了！

巨大的喜悦与解脱感如同洪流般冲垮了他强撑已久的意志堤坝。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晃，向后倒去。

预想中撞击地面的疼痛并未传来，一双稳定而有力的手从后面扶住了他。是玄玦道长。

“丹成三转，星辉内蕴，更兼有情念守护……此丹已非凡品，药效当远超预期。”玄玦道长看着炉底那三颗灵丹，古井无波的眼中也掠过一丝惊异，他低头看向几乎虚脱的辛弃疾，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叹，“辛施主，以你如今状态，能炼成此丹，实属不易，可谓意志惊天。”

辛弃疾靠在玄玦道长臂弯中，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扯动嘴角，露出一个疲惫到极致、却发自内心的笑容。他伸出手，指向那三颗丹药，眼中满是恳求。

玄玦道长明白他的意思，取出一个早已备好的洁净玉瓶，小心翼翼地将三颗“定神护心丹”装入其中，塞好瓶塞，放入辛弃疾怀中。

“丹药已成，你心愿已了部分，当安心休养。”玄玦道长将他扶到一旁铺了软垫的矮榻上，“贫道已命道童去煎参汤。”

辛弃疾躺在榻上，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意识在清醒与昏迷的边缘徘徊。但怀中那装着丹药的玉瓶，却仿佛一块温暖的炭火，熨帖着他冰冷的身心。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轻微的喧哗声惊醒。是韩常的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激动：

“将军！将军您怎么样了？！”

辛弃疾艰难地转过头，只见韩常竟在那名亲卫的搀扶下，挣扎着来到了丹房门口！他胸口依旧裹着厚厚的纱布，脸色苍白，但眼神已然恢复了神采，虽然站立不稳，却坚持要亲眼看到辛弃疾无恙！

“韩……常……”辛弃疾声音嘶哑，几乎难以成言，但看到韩常醒来，他眼中瞬间迸发出的欣喜，足以说明一切。

“将军！属下无用，累得将军……”韩常看到辛弃疾那副比他自己还要凄惨的模样，虎目瞬间红了，挣扎着要跪下。

“起来……”辛弃疾用眼神制止了他，勉力抬起手，指了指怀中的玉瓶，又指了指北方，眼中是毋庸置疑的决断。

韩常瞬间明白了。丹药已成，必须尽快送回北方，救治苏姑娘！

“将军放心！属下……属下就是爬，也要爬回去！将丹药送到苏姑娘手中！”韩常咬着牙，忍着伤口的剧痛，一字一句地发誓。

就在这时，玄玦道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走了进来，看到这一幕，微微颔首：“这位施主体魄强健，意志坚定，恢复得比贫道预想的要快。再静养十日，当可无碍行动。至于另一位……”他看了一眼厢房方向，“性命已无忧，但何时苏醒，尚未可知。”

辛弃疾闻言，心中稍安。他看向韩常，又看了看怀中丹药，一个计划迅速在脑海中成形。

他必须尽快将丹药送回去！但他自己如今的状态，根本无法长途跋涉。而韩常伤势未愈，也需要人照料。那名昏迷的弟兄，更不能移动。

只能……分头行动。

他示意韩常靠近，用尽力气，低声交代。由那名伤势较轻的亲卫，携带一颗“定神护心丹”以及他的亲笔信（需他稍后恢复力气再写），立刻出发，想尽一切办法，以最快速度送往洪泽湖，交到苏青珞手中！另一颗，留给韩常服用，助他尽快恢复。最后一颗，则留给那名昏迷的弟兄，维系其生机。

韩常听完，虽万分不愿离开辛弃疾左右，但也知道这是目前最稳妥、最紧急的方案。他重重点头：“将军放心！属下定不辱命！只是将军您……”

“我……无事。”辛弃疾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于此地，很安全。待你们……恢复，我们再……从长计议。”

他需要时间恢复，也需要时间，来消化墨问手札中那些惊世骇俗的理论，来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走。彻底解毒之法，抗金之策，朝堂之局……前路依旧漫漫。

但此刻，握着怀中那温润的玉瓶，他心中至少有了底气和方向。

丹炉薪火，终未辜负。

情寄北溟，已现曙光。

而这终南山深处的宁静，将是他舔舐伤口、积蓄力量，准备迎接下一场风暴的短暂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