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连营 第37章 临安棋局（下）

集珍斋归来，辛弃疾心中的迷雾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凝聚成了更具体的风暴眼——范如山。《百毒纪要》手稿，这份可能记载着“相思入骨”解毒关键，甚至隐藏着“墨医”更多秘密的线索，竟可能就在这位权倾朝野的参知政事手中！

王继先这只老狐狸，轻飘飘一句话，便将最烫手的山芋丢了过来。这既是试探，也是驱虎吞狼之计。他想看看，辛弃疾这只来自北地的“猛虎”，是否有胆量，有能力去撩拨范如山那棵根深叶茂的“大树”。

辛弃疾没有选择。新生营危在旦夕，苏青珞命悬一线，他必须抓住这唯一的线索，哪怕前方是龙潭虎穴。

夜色，再次成为最好的掩护。但与探查瓜洲渡漕船不同，此次的目标，是当朝宰相之一的府邸，其戒备之森严，不啻于皇城大内。

范如山的相府位于临安城东的富贵坊，毗邻皇城，高墙深院，气象森严。寻常时日，门前车马如龙，访客络绎不绝。但在此刻的亥时末（约晚上11点），府门早已紧闭，只有门前两盏硕大的气死风灯，在夜风中摇曳，映照着石狮狰狞的面孔和紧闭的朱漆大门，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威压。

辛弃疾与韩常，以及另外两名轻功最好的亲卫，如同四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潜行至相府后巷。他们没有选择从正门或侧门突破，那里守卫必然最为严密。

“将军，根据这几日观察，相府西北角有一处小花园，墙外是条僻静的排水暗渠，墙内林木较密，或是防备相对薄弱之处。”韩常压低声音，指着前方一段爬满青苔的高墙。

辛弃疾点了点头。他换上了一身紧束的黑色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精光闪烁的眸子。青兕剑背负身后，所有的金属部件都已用黑布包裹，以防反光。

“你们在此接应，以猫头鹰叫声为号。若一炷香内我未出来，或府内响起警讯，立刻撤离，不必管我。”辛弃疾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将军！”韩常还想再劝。

“执行命令。”辛弃疾不容置疑地打断，随即身形一展，如同灵猿般悄无声息地攀上墙头，略一观察，便如同一片落叶般飘入了墙内。

墙内果然是一座精致的小花园，假山玲珑，曲径通幽，林木掩映。辛弃疾伏低身形，借助阴影快速移动，感官提升到极致，耳中捕捉着风声、虫鸣，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巡逻卫士整齐的脚步声和甲胄摩擦声。

相府内部极大，亭台楼阁，鳞次栉比。辛弃疾的目标明确——书房。按照常理，像《百毒纪要》这样的隐秘之物，最有可能藏于主人最常停留、也最为私密的书房之中。

他如同鬼魅般穿过回廊，避开两拨提着灯笼巡逻的护卫，根据白日里通过贿赂相府低等仆役得来的模糊信息，向府邸深处摸去。

终于，一座独立的、飞檐斗拱的建筑出现在眼前。门前无人看守，但辛弃疾敏锐地察觉到，在廊柱的阴影和屋顶的鸱吻之后，至少隐藏着三道极其微弱却绵长的呼吸。是暗哨！

他屏住呼吸，从怀中取出几颗用特制药泥包裹的小石子，运足指力，分别弹向花园远处的灌木丛和假山方向。

“噗…噗…”几声微不可闻的轻响过后，灌木丛和假山后传来几声野猫被惊动的细微“喵呜”声和窸窣声。

几乎在声音响起的瞬间，书房周围那三道隐藏的气息出现了极其短暂的波动，注意力被轻微地引开。

就是现在！

辛弃疾身形如电，贴着地面疾掠，如同一缕青烟，在暗哨注意力被分散的刹那，已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书房窗下。他指尖凝聚真气，轻轻在窗棂缝隙处一划，里面的插销应声而断。他推开一条缝隙，身形一闪，便没入了书房内的黑暗之中。

书房内一片漆黑，只有窗外朦胧的月光透过窗纸，勉强勾勒出室内桌椅书架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书籍特有的墨香，以及一种……淡淡的、与王继先身上类似的药草熏香。

辛弃疾不敢点燃火折子，只能凭借过人的目力和记忆，在黑暗中摸索。书架林立，卷帙浩繁。他仔细辨认着书脊上的标签，多是经史子集、奏章公文，并无特异之处。

难道判断错了？东西不在这里？

他心中微沉，目光扫过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案上笔墨纸砚摆放整齐，一角放着几封未开启的信函。他小心地翻动，皆是些寻常公务往来。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之际，目光无意中扫过书案后方墙壁上悬挂的一幅山水画。画是南宋常见的“边角之景”，笔墨清淡，并无出奇。但辛弃疾却注意到，画轴下方的墙壁颜色，似乎与周围有极其细微的差异。

他心中一动，上前轻轻敲击那块墙壁。声音略显空洞！后面有夹层！

他仔细摸索，在画轴旁一个不起眼的雕花处，发现了一个极其隐蔽的机括。轻轻一按，“咔哒”一声轻响，一块尺许见方的墙板悄然向内滑开，露出了一个暗格。

暗格不大，里面只放着几样东西：一个用明黄色绸缎包裹的方形物件，看样子像是印玺；几封火漆密封的信函；还有一个……古朴的紫檀木长盒！

辛弃疾的心脏猛地跳动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个紫檀木长盒，入手沉甸甸的。盒子上没有锁，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

盒内，是几卷颜色陈旧、以丝线捆扎的绢帛。最上面一卷的绢帛边缘，露出几个墨迹古拙的字——《百毒纪要》！

找到了！

辛弃疾强压住心中的狂喜，正要取出细看，耳朵却猛地一动！远处，传来了急促而密集的脚步声，正迅速向书房方向逼近！中间还夹杂着甲胄铿锵与低沉的呼喝声！

“围起来！不要放走一个！”

“搜！仔细搜！”

暴露了！怎么会这么快？！

辛弃疾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几个念头。是那几声猫叫引起了怀疑？还是自己潜入时留下了什么痕迹？抑或是……这本身就是一个局？王继先故意泄露消息，范如山早已张网以待？

来不及细想！他当机立断，一把将整个紫檀木长盒塞入怀中，同时迅速将暗格恢复原状，将那几封未看的信函也一并卷入怀中。

脚步声已至院外！火把的光芒将窗户映得通明！

不能走原路！他目光迅速扫过书房，锁定了一扇通往后面小套间的侧门。他猛地撞开侧门，冲入套间。套间似乎是休憩之所，陈设简单，有一扇通往后方廊道的窗户。

他毫不犹豫地破窗而出！玻璃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格外刺耳！

“在那边！追！”身后的呼喝声与脚步声瞬间逼近。

辛弃疾落入廊道，足尖连点，将轻功施展到极致，如同离弦之箭般向着府邸西北角，来时的小花园方向疾驰！他必须尽快与韩常等人汇合，突围出去！

然而，相府的守卫反应速度远超他的预料。他刚穿过一道月亮门，前方赫然出现了十余名手持强弓劲弩、严阵以待的护卫！弩箭在火把映照下闪着寒光，封死了所有去路！

身后，追兵也已赶到，堵住了退路。

他被包围了！

辛弃疾缓缓停下脚步，手握住了背后的青兕剑剑柄。冰冷的触感让他沸腾的血液稍稍冷静。他环视四周，火光映照着一张张充满杀气的面孔，弓弦拉满的吱嘎声令人心悸。

“大胆狂徒！竟敢夜闯相府！还不束手就擒！”一名护卫头领模样的汉子厉声喝道。

辛弃疾沉默不语，脑中飞快计算着突围的可能。硬闯，九死一生。但怀中的《百毒纪要》，关系着太多人的生死，绝不能落入范如山手中！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沉稳而带着几分威严的声音从护卫身后传来：

“都住手。”

护卫们闻声，立刻收敛杀气，恭敬地向两旁让开一条通道。

只见一位穿着紫色常服、面容清癯、目光深邃的老者，在几名心腹的簇拥下，缓步走来。他看起来年约六旬，步履从容，脸上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特有的平静，仿佛眼前这剑拔弩张的局面，不过是寻常小事。

正是当朝参知政事，范如山！

他目光落在辛弃疾身上，既无惊讶，也无愤怒，反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欣赏？

“辛签判，”范如山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深夜到访，何不光明正大走正门，却要行此梁上君子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