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连营 第29章 七日之约（下）

第三日，黄昏。

江阴城头，残阳如血，将辛弃疾青色的官袍染上了一层悲壮的暖色。他独立在城楼一角，目光越过滔滔江水，投向对岸那片笼罩在暮霭中的土地——瓜洲渡。那里，将是他今夜逆转乾坤的战场，也是他与死神争夺时间的最后界限。

苏青珞的生命，只剩下不到十二个时辰。

他怀中那几颗范如山送来的朱红药丸，如同炭火般灼烫着他的胸膛。新生营今晨传来消息，孙军医冒险给苏青珞服用了一颗，毒性蔓延之势果然被暂时遏制，她灰败的脸上甚至恢复了一丝极淡的血色，但人依旧深度昏迷，脉象微弱如游丝。这药，只能“缓”，不能“解”。若十二个时辰内拿不到真正的解药，纵有仙丹，也回天乏术。

时间，像绷紧的弓弦，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将军，一切都已准备就绪。”韩常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声音低沉而坚定。他已换上一身利落的黑色水靠，腰间插着分水刺，背上负着强弓，眼神锐利如即将扑食的猎鹰。

辛弃疾没有回头，只是微微颔首。三十名精锐已分批乘小舟潜入江北，隐蔽在瓜洲渡附近的芦苇荡中。他们携带了足够的弓弩、火油和信号焰火。而辛弃疾自己，也将在一个时辰后，以巡查江防为名，乘坐官船前往江北，亲自指挥这场关乎生死存亡的行动。

“记住，”辛弃疾的声音在江风中显得异常冷静，“我们的首要目标，是截获药材，生擒北使，逼问解药下落。若事不可为，则焚毁药材，绝不能让这批毒源流入金人手中。行动要快，要狠，不留活口，除了那个手持‘阴阳鱼’的北使。”

“末将明白！”韩常沉声应道。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城墙马道传来。只见钱友谅带着几名衙役，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脸上堆着惯有的笑容，眼神却有些闪烁。

“辛大人！原来您在这儿！让下官好找啊！”钱友谅一边擦着汗，一边说道，“方才州衙收到枢密院紧急行文，命沿江各州县主官，今夜务必在衙值守，不得擅离，以备……呃，以备咨询江防事宜。知州大人特意吩咐，请辛大人您今夜也在官廨待命，切勿外出。”

辛弃疾心中冷笑。枢密院紧急行文？偏偏在今晚？这分明是范如山或者其在江阴的同党，察觉到了什么，想用这道命令将他困在城中，破坏瓜洲渡的行动！

他转过身，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为难”：“竟有此事？可是钱通判，你也知道，江防事务繁杂，尤其是夜间，更需谨慎。弃疾身为签判，负有巡查之责，若枯坐衙中，万一江上有所疏失，如何向朝廷交代？”

钱友谅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热络起来：“辛大人尽职尽责，下官佩服！只是……这枢密院的命令，非同小可啊！若是违逆，恐怕……况且，今夜江上风平浪静，料也无事。辛大人不如就在官廨歇息，若有情况，下面的人自然会来禀报。”

他话语软中带硬，既是劝告，也是威胁。

辛弃疾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忽然问道：“钱通判，你可知道，什么是‘相思入骨’？”

钱友谅脸上的肥肉猛地一颤，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强笑道：“辛……辛大人说笑了，下官……下官只知相思是男女之情，这入骨……却是何意？”

“是一种毒。”辛弃疾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一种能让人在极致的痛苦中，眼睁睁看着生命流逝，却无能为力的奇毒。中者，若无解药，七日之内，必死无疑。”

钱友谅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冷汗涔涔而下，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辛弃疾逼近一步，目光如刀，直视着他的眼睛：“钱通判，你说，若有人明知此毒凶险，却手握缓解之药，见死不救，甚至以此要挟，该当何罪？若有人为了一己私利，勾结外敌，转运毒物，祸国殃民，又该当何罪？”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如同重锤般砸在钱友谅的心上。

钱友谅双腿发软，几乎要瘫倒在地，颤声道：“辛……辛大人……下官……下官不知……下官只是奉命行事啊……”

“奉谁的命？行什么事？”辛弃疾厉声追问。

“是……是范相……不不不，是……是……”钱友谅语无伦次，精神几近崩溃。

辛弃疾知道，此刻不宜逼得太紧。他收起逼人的气势，语气稍缓：“钱通判，你好自为之。今夜，本官必须出城巡查。枢密院的命令，自有本官一力承担。若有人问起，你便说本官体恤下属，亲自代你巡江去了。明白吗？”

钱友谅如蒙大赦，连连点头：“明白！明白！下官明白！多谢大人体恤！多谢大人！”他再也不敢有丝毫阻拦，带着衙役连滚爬爬地下了城墙。

看着钱友谅狼狈的背影，辛弃疾眼中闪过一丝厌恶。这些蛀虫，平日里作威作福，一旦面临真正的压力，便不堪一击。

他转身对韩常道：“看来，对方已经有所警觉。我们行动必须提前，更要小心埋伏。”

“将军放心，弟兄们都是百战余生的好手，定不辱命！”韩常抱拳道。

一个时辰后，夜色彻底笼罩了大地。辛弃疾乘坐一条不起眼的官船，在几名亲卫的护卫下，悄然驶离江阴码头，融入茫茫江雾之中。船头挂着一盏孤灯，在黑暗的江面上摇曳，如同他此刻的心情，坚定却又带着一丝无法言喻的悲凉。

官船没有直接驶向瓜洲渡，而是在江心绕了一个圈子，确认没有尾巴跟踪后，才调转船头，朝着江北那片吞噬了无数英雄豪杰的土地，破浪而行。

江风凛冽，吹动着辛弃疾的衣袂。他独立船头，手握“青兕”剑柄，望着前方越来越近的、黑黢黢的江北轮廓，心中默念：

青珞，等我。无论今夜是刀山火海，还是龙潭虎穴，我都必将解药，带回你的身边。

子时，瓜洲渡，听潮亭。

这场与时间赛跑、与阴谋搏杀的战斗，即将拉开血腥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