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连营 第154章 赤帜淬肝胆 寒夜砺吴钩

金军如退潮般暂撤，留下的并非安宁，而是弥漫在焦土与血腥之上的、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老君峪寨墙上下，劫后余生的庆幸迅速被沉重的现实所取代。伤兵的呻吟声在临时搭建的医帐内此起彼伏，苦涩的金疮药味与焦糊气、血腥气混合，刺入鼻腔。阵亡者的遗体被一具具抬下，整齐地排列在营寨后方空地上，覆盖着能找到的为数不多的白布或残破旗帜，无声地诉说着第一日守城的惨烈代价。修补破损寨墙的号子声、搬运滚木礌石的脚步声、军官清点人数的呼喊声……所有这些声音，都压抑在一种巨大的疲惫与对未来的隐忧之下。

辛弃疾卸下沾满烟尘的征衣，未及休息，便先巡视伤兵营。看着那些因缺医少药而痛苦挣扎的士卒，他紧抿着嘴唇，眼中是沉痛与坚毅交织的复杂光芒。他俯身为一个年仅十六七岁、腹部中箭的少年士卒紧了紧绷带，温言安抚了几句，少年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感激的笑容，那笑容却让辛弃疾心头更加沉重。

“沈先生，伤亡统计出来了吗？”回到中军大帐，辛弃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沈钧手持一份刚刚写就的帛书，脸色晦暗：“盟主，初步统计，今日我军阵亡三百二十七人，重伤失去战力者一百五十九，轻伤……不计其数。箭矢消耗近三成，猛火油已用去大半，滚木礌石损耗严重。最麻烦的是，治疗外伤的药材，已然告罄。”

一个个冰冷的数字，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赵邦杰一拳砸在案几上，恨声道：“狗日的金虏，用人命来填！照这个消耗速度，我们撑不了几天！”

魏胜眉头紧锁：“完颜忒邻退而不远，扎营固守，摆明了是要困死我们。他粮草充足，可以慢慢耗，我们……耗不起。”

刘韬补充道：“斥候回报，金军大营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正在连夜赶制更多的云梯、楯车，甚至可能还在打造新的投石机。他们是在为下一波，更猛烈的进攻做准备。”

帐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外部强敌环伺，内部物资匮乏，伤亡惨重，士气虽未崩溃，但也如同绷紧的弓弦，随时可能断裂。

辛弃疾沉默片刻，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一直安静旁听的墨工与炎生身上：“二位师傅，工匠营情况如何？新弩箭矢可能加快打造？猛火油……还能配制多少？”

墨工脸上带着烟尘与疲惫，拱手道：“盟主，新弩结构复杂，核心部件打造耗时，即便日夜不休，每日至多能产出合格弩箭二十支。而且……柘木储备已尽，后续只能用寻常硬木替代，威力与耐用性恐会下降。”

炎生也面露难色：“猛火油配制所需的数种石脂秘药，存量已然不多，最多……最多还能配制之前一半的数量。且过程危险，稍有不慎便会……”

希望似乎正在一点点变得渺茫。众人脸上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就在这时，一直负责内务与联络的苏青珞端着一盘简单的饭食走进大帐，她虽强作镇定，但眉宇间的忧虑与憔悴却难以掩饰。她将饭食放在辛弃疾案前，轻声道：“幼安，诸位将军，先吃点东西吧。”

辛弃疾看着她，心中一软，点了点头。他拿起一块粗粝的麦饼，却没有立刻吃，而是对众人道：“完颜忒邻想困死我们，想耗尽我们的箭矢，烧光我们的火油，拖垮我们的士气。我们偏不让他如愿！”

他咬了一口冰冷的麦饼，咀嚼着，仿佛在品尝这困境的滋味，随即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赵大哥！”

“在！”

“今夜，你亲自带队，组织敢死之士，趁夜色缒下寨墙，摸到金军营地附近，不必接战，只需虚张声势，擂鼓呐喊，发射少量火箭，骚扰其营，让他们不得安宁！我们要反过来，消耗他们的精力！”

“好主意！老子这就去挑人！”赵邦杰眼中凶光一闪，立刻领命而去。

“魏胜！”

“末将在！”

“你部与张汝楫部，轮换值守，务必让将士们得到尽可能多的休息！告诉弟兄们，我们每多撑一天，完颜忒邻就多一分焦躁，或许转机就在前方！”

“是！”

“刘韬！”

“在！”

“派出最机警的斥候，设法绕过金军包围圈，前往两个方向！一，去徂徕山隐曜谷，将我们急需药材、尤其是金疮药的消息告知谷辰老先生，看能否求得援助！二，想办法联络太行忠义社赵邦杰大首领，告知我们被围困的现状，看他们能否在外围有所动作，牵制金军！”

“属下明白！这就去安排！”刘韬知道此事千难万险，但这是目前唯一可能的外援希望。

“沈先生，墨工，炎生，”辛弃疾最后看向他们，“内部节流，工匠营提速，就全拜托三位了！哪怕只能多造一支箭，多配一罐油，多救一个人，都是胜利！”

“必当竭尽全力！”三人齐声应道。

命令下达，众人各自离去，投入到这漫长而黑暗的守夜之中。辛弃疾走到帐口，望着外面漆黑的夜空和远处金军营地连绵的灯火，寒风扑面，刺骨冰寒。

苏青珞默默走到他身边，将一件厚实的皮裘披在他肩上。

“青珞，营中妇孺，还有伤兵……辛苦你了。”辛弃疾轻声道。

“比起你在前方浴血，我这点辛苦算得了什么。”苏青珞摇摇头，语气温柔却坚定，“幼安，我知道你压力很大，但请一定保重自己。你不仅是盟主，更是所有人的主心骨。只要你还在，这面旗帜就不会倒。”

辛弃疾握住她微凉的手，感受着那份无声的支持。他想起墨问，想起鬼谷星图，想起那玄奥莫测的“气数”。他再次取出那枚铁牌，冰冷的触感让他精神一振。星图在脑海中浮现，那几颗指向北方的星辰依旧明亮，而这一次，他似乎感觉到，另几处原本黯淡的星宿，也泛起了微光，其轨迹隐隐指向……西南？那是太行山的方向？还是……其他未知的变数？

“星象示警，还是昭示生机？”他心中默念，无法确定。但无论如何，他不能将希望完全寄托于虚无的星象。他能依靠的，唯有麾下这些忠诚的将士，心中不灭的信念，以及这绝境中淬炼出的、愈发坚韧的意志。

后半夜，赵邦杰率领的骚扰队伍成功返回，虽未取得实质性战果，但据报金军大营确实被惊动，喧嚣了半夜。这微不足道的胜利，也算稍稍提振了一丝士气。

接下来的两日，完颜忒邻果然改变了策略。不再进行大规模、高强度的正面强攻，而是不断派出小股部队，轮番袭扰老君峪各段寨墙，时而佯攻，时而真打，时而用弓箭对射，时而在夜间发动噪音骚扰。目的很明确，就是不让守军有喘息之机，持续消耗守军的精力、箭矢和守城物资。

守军疲于应付，伤亡虽不像第一日那般惨重，但却如同钝刀子割肉，一点点地流失着力量与希望。箭矢的储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猛火油更是成了只能在最关键时刻动用的珍宝。伤兵营里人满为患，药材的短缺让许多本可挽救的伤员在痛苦中死去。

压力，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淹没着每个人的心头。

第三日黄昏，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暂时阻滞了金军的骚扰。天地间一片苍茫，寒风呼啸，仿佛要将这世间的一切厮杀与呐喊都冻结。

辛弃疾站在覆满白雪的寨墙上，望着远方同样被大雪覆盖的金军营垒，心中计算着日益减少的物资和将士们眼中难以掩饰的疲惫。他知道，完颜忒邻的耐心不会太久，当这场雪停息，或许就是决定老君峪最终命运的时刻。

就在这时，一名满身冰雪、几乎冻僵的斥候，被亲兵搀扶着，踉跄冲上寨墙，扑倒在辛弃疾面前，声音微弱却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

“盟……盟主！刘……刘韬统领派我回来……隐曜谷……隐曜谷派人送药来了！还有……还有太行山……太行忠义社赵大首领……亲率五千精锐，已出太行，正在兼程赶来！”

如同黑暗中骤然划破夜空的闪电！这消息让辛弃疾浑身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猛地扶住那名斥候，急声问道：“此话当真？！赵大哥……到何处了？隐曜谷的人呢？”

“千真万确！赵大首领前锋已至百里外的黑风岭！隐曜谷的药师……就在后面，马上就到寨了！”

希望！绝境之中，终于看到了实实在在的希望！辛弃疾仰头望向那依旧阴沉、却仿佛透出一丝光亮的天空，胸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激荡。他紧紧攥住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传令全军！”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响彻在风雪笼罩的寨墙上下，“援军将至！药材已到！告诉所有弟兄，坚持下去！最后的胜利，必将属于我们！这面赤帜，绝不会倒！”

消息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间点燃了几乎冻僵的士气！疲惫不堪的守军们挣扎着站起身，望向南方，眼中重新燃起了炽热的火焰！

赤帜历经血火淬炼，肝胆饱受寒夜磨砺。这艘承载着无数希望的孤舟，在即将倾覆之际，终于看到了远方驶来的援帆！然而，所有人都明白，在援军真正抵达之前，他们还必须依靠自己，顶住完颜忒邻最后、也必然是最疯狂的反扑！决定生死的一战，即将到来！